清音還想問跟誰去,他就“哐當”一腳將門給踢上,隻能無奈的安慰自己,反正現在大內科的規矩就是星期一是大查房,由科主任帶隊,每一張病床前都去,所以無論誰是她的帶教老師都沒區彆。
追上查房的大部隊,她趕緊掏出本子和筆,因為人太多,也擠不到前麵去,隻能站在最後,踮著腳尖聽王主任問話。
前麵幾個都還好,都是比較常見的胃炎、高血壓和風濕病,她一麵看,一麵記錄,後來居然還查到幾個心臟病和腎衰竭的,屬於重病了,病房太小,不能全進去,後麵這些實習生就隻能站在門外豎著耳朵聽。
“哎呀,咋沒問中醫的呢?王主任講的全是西醫病名,我都聽不懂。”醫專也不是全臨床,還有中醫的學生。
清音上輩子剛實習就是這樣的,明明學校裡學的是中醫,結果一上臨床全是西醫,像今天的查房,全程沒有提過中醫一個字……中醫學生真就跟聽天書一樣。
“以後啊,我還是想搞西醫。”有學員握了握拳頭說。
清音心內歎氣,這就是多少年的中醫培養模式弊端,凡是去過醫院實習的,大部分都會想轉行——不轉行沒飯吃。
大查房持續了快四個小時,實習生們走得腿都快斷了,但前麵的王主任卻仿佛感覺不到累似的,一麵問,一麵下醫囑,有要更換藥物的,有要新做檢查的,有準備安排出院的……看不出來平時挺乾瘦一老頭,走起路來那叫一個風風火火。
終於等到所有病人都查完一遍,實習生們各找各媽,清音就尷尬了。
找陶英才吧,他呼嚕聲都快把房頂掀翻了。
不找他吧,她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總不能就在辦公室乾站著吧?
幸好,王主任再一次拯救了她,“小清是吧,來,你先把陶醫生管的病人情況熟悉一下。”
她計算過,按照病床數量和醫生配比,除了主任不直接管病床之外,每個醫生都需要管理20個病人,而陶英才隻管2人……更離譜的是,這兩個病人名義上是他管,可查房下醫囑都是另一位醫生在做……
清音:“……”這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醫院一霸啊!
病人少,她也不著急,慢慢的拿著病例夾看,都是三十幾歲的年輕人,一個是慢性胃炎,一個是風濕關節痛,讓清音說,這都是可住可不住的程度,但病人自己要求住院,正好有床,就給收進來了。
半小時後,清音幾乎把病人情況背下來,又去病床上親自看過,見他們能吃能睡沒啥大礙,就準備去食堂吃飯。
這一早上要是戴個運動手環,至少也走了三萬步吧!
毛曉萍正好也下班了,“怎麼樣,陶醫生沒為難你吧?”
“沒,隻說四句話就讓我去查房。”
毛曉萍長舒一口氣,“這就好,你先待兩天,然後找個借口跟主任說更換帶教老師。”
“你是秦主任帶來的人,王主任肯定會同意的,他要是不同意,我給你想辦法,咋樣?”
清音還真沒想到要換老師,畢竟陶英才也沒為難她,也沒罵她,甚至都不管她,這樣其實也方便她自己看病人,要是換一個帶教老師她就沒機會獨立行醫了。
“再說吧,你怎麼樣?”
“唉,我命更苦,一上午腳就沒停過,不是輸液就是在輸液的路上。”都說醫生張張嘴,護士跑斷腿,她們負責執行醫囑,輸液注射抽血換藥,每一樣都不能馬虎。
因為護士老師太忙,哪有時間一個個手把手的教,都是直接把針水一丟,讓她去給幾床幾床乾嘛,她又不敢說自己不敢打針,隻能硬著頭皮上。
不過有一就有一,隻要敢打第一個,很快就敢第一個,第三個,一上午就在緊張刺激的氛圍中度過了。
清音請喜歡毛曉萍的性格,是那種好打抱不平,又直來直去的,跟她相處很愉快。
***
第一天就在愉快中度過,周一要在衛生室,家具廠過來量尺寸和拿藥名清單,她一邊看著,一邊還得門診,連喝口水的機會都沒有。幸好,自從去顧家吃飯後,吃啥她是不用操心了,每天到家,顧媽媽就把飯菜準備好,洗洗手就能吃。
吃現成的,她也不講究什麼味道了,隻要能吃飽。
倒是顧媽媽也知道自己做菜手藝不行,對於難做的肉菜,她都是洗好切好,等清音回來炒,簡單的燉菜和炒素菜她就自己先做好。
而被她每天念叨幾十次的顧安,此時正在剛子家裡,整個人曬成了古銅色,像是剛乾了一個月農活似的。
“安子哥,顧大媽最近來問過好幾次了,你差不多也回去露個麵,省得她和嫂子擔心。”
“嗯,事情查得怎麼樣?”
“查清楚了,舉報嫂子的人是黑子,這狗日的,以前沒少跟著哥混,現在反過頭來就舉報嫂子,真他媽不是個東西!”以前黑子多窮啊,三天吃不上一頓飽飯,要不是安子哥看他可憐帶著他,說不定早餓死了。
顧安輕輕地摩挲著手上的老繭,這段時間他不在書城,是瞿建軍那邊有急事,他跟著出去一趟,回來才知道清音被人舉報差點就當不了醫生。
“黑子,他有沒有說是誰讓他乾的?”
“那狗日的嘴緊得很,我估摸著是收了不少錢。”黑子以前是什麼人啊,跟著安子哥混都嫌磕磣的人,最近卻上頓豬頭肉下頓小烤雞,肯定是發了橫財。
“沒事,不著急,知道是他咱們慢慢跟,那天去衛生室的是劉胖子吧。”
“對。”心說安子哥真是料事如神,才剛回來自己說了這事他就能猜到是誰乾的。
“行,我知道了,劉胖子。”顧安笑了笑,但笑意不達眼底,他倒是要看看,誰的屁股底下乾淨。
***
且說劉胖子,本來一開始都好好的,就因為接了個舉報,他這種造反派上位的,可是最喜歡整人什麼的,尤其是聽說對方還是一個年輕女醫生時,他心思就活泛起來。
本來他也不是什麼好人,這幾年趁著動亂吃拿卡要都是家常便飯,現在外頭形勢慢慢穩定下來,尤其是事關國家重工的國營大廠裡,上麵有大領導支持著,隻要有個好領導就能風清氣正,他輕易插不進手。但非法行醫這種明晃晃的弱點,可就跟它是什麼廠沒關係,這他媽就是該他管!
誰知雄赳赳氣昂昂的去,卻灰頭土臉的回,底下人也不樂意,一點好處沒撈到還被扔了臭雞蛋,心裡也怨他。
“行了,都彆擺著張死人臉,這次也沒啥損失,不過是白跑一趟,大不了咱們今晚去西大街吃羊肉,完事再去澡堂子搓個澡。”
一般這種季節很少有去澡堂子的,家裡燒點水甚至用涼水都能洗,去搓澡其實就是費錢。
但手底下人一聽“澡堂子”全都曖昧的笑起來。
沒到下班時間,四個人就光明正大開溜,吃了八斤羊肉和八個羊腰子,也不知道是吃上火了還是怎麼回事,天沒黑就鑽進澡堂子,找到各自的“搓澡師傅”……不一會兒,房間裡就傳出曖昧的聲音。
顧安在外麵聽著,連連冷笑。
這一般人還真是想不到,國營澡堂子居然能出這樣的事,這跟解放前的暗.娼有啥區彆,顧安以前聽人說過,隻當是男人之間傳的葷笑話,沒想到還真他媽存在!
待氣氛烘托到位,顧安往暗處一揮手,七個身強體壯的“中年人”就跳出來,一腳踹開澡堂子的門,各自逮人。
這些人平日裡跟著劉胖子吃香喝辣,身子早被酒色掏空,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壓住。
劉胖子兀自忙活,聽見隔壁踹門的聲音停了一下,“怎麼回事?”
身下的女人扭動著身軀,“沒事,大家都下班了,我們是接到你的消息才等著的,門也鎖上了,不會有外人進……啊,你們是誰?!”
顧安也不說話,直接讓人把女人的嘴蒙住,他一把騎坐到劉胖子肥碩的身軀上,“我們是市局的,接到舉報這個澡堂子裡有非法活動,你被逮捕了。”
劉胖子早就軟成一灘爛泥,“你你你是誰,你們市局的劉局長我認識,他是我哥們兒……”
顧安直接甩出“工作證”,問女人:“你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嗎?一並帶走。”
“不是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女人哪裡敢承認,她也是家庭困難,沒法子被劉胖子勾搭上,這才不得已委身於他,要真被抓進派出所,她不僅要丟工作,還要身敗名裂,一家老小跟著抬不起頭,她乾脆一頭撞死算球。
所幸,顧安也沒為難他,隻是冷冷地掃了剛子一眼,屋裡頓時穿出金屬碰撞的“嘩啦”聲。
眼見這個“公安”帶來的手下掏手銬,劉胖子嚇得尿都快出來了,“兄兄兄弟,有話好好說,這樣,我請你吃頓酒,你們出來一趟也不容易,大晚上的,辛苦了,就在外麵,18號洗浴櫃裡,所有東西歸你,怎麼樣?”
顧安眯了眯眼,衝手下使眼色。
很快,剛子拿出一個人造革皮包,裡頭裝著脹鼓鼓的三百來塊錢,還有三道梅花牌手表。
“呸,就這破玩意兒,打發要飯呢?”
劉科長一見這架勢,心裡倒是鬆了口氣,求財就好,求財就好辦。“兄弟彆生氣,不夠的話去我家裡取,我家裡還有,我家在朝陽大街金魚胡同……”
這地址倒是對的,但顧安懶得去,因為以他對這種人的了解,他們不會信任任何人任何地方,他們最值錢的東西肯定是隨身攜帶的。他打量劉胖子,隻見不著片縷,但脖子上卻掛著個小金佛,左手上也還戴著一塊藍色寶石界麵的手表,剛才拿人的時候,他寧願自己肚子先著地也不敢刮花手表,看來……
劉胖子也注意到他的視線,手一抖,藏到身後,“兄弟,我給你現金,我有錢,我家裡有,真的,這塊手表是我爸給我的遺物,是……”
“劃拉”一聲,顧安扯下了他的手表。
喲,勞力士,金表!
顧安直接揣兜裡,然後以眼神問剛子,隔壁幾間房進行得怎麼樣了,剛子點點頭。
顧安當即把劉胖子一捆,臭襪子往嘴裡一塞。
女人跪在地上哭求:“求求公安大老爺饒了我吧,我最初是被迫的,我不是自願,他用我弟在衛生院的工作威脅我,我對天發誓出了這個門我就忘記今天發生的事,求求大老爺看在我還有個八歲孩子的份上彆把我抓走……”
顧安皺眉,他本來就不是拿女人出氣的,再說今天這事也跟她們沒關係,“記住你說的,跟其他幾人交代清楚,要是老子聽見今天的事泄露出去,我就去找你們的孩子。”
女人連忙答應,抱著衣服連滾帶爬的跑了。
他也不把戰線拉長,大概半小時後,手下拿著幾張紙直接來到身邊,大聲說:“隊長看,他們招了。”
顧安接過“認罪書”,隨便念了幾項,每念一句,劉胖子的尿就流出來一點,到最後前列腺炎都給治好了!
他媽的這群酒囊飯袋,平時有好吃好喝的都跟著他,結果公安一來為了脫罪全他媽把他乾過的壞事都招了!壞事又不是他一個人乾的,好處也不是他一個人吃的,他頂多,頂多就是吃了個大頭而已。
他拚命掙紮著,想罵人,卻張不開口,動彈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房門被從外鎖上,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而顧安等人,出了澡堂子把麵上的“胡子”“痦子”“麻子”一揭,哪裡還有剛才凶神惡煞的中年人模樣?分明就是一群小年輕!
***
星期三,清音照常到區醫院,誰知一進門就被毛曉萍扔過來一個大八卦——“聽說沒,衛生局醫政科的劉科長被抓了!”
清音奇怪,“你怎麼也知道他?”這胖子這麼有名的嗎?
“我算啥,咱們書城市衛生係統的都知道了,說是昨天早上被人發現五花大綁的睡在澡堂子,身上啥也沒穿,公安還收到厚厚一遝舉報信。”她父母在市醫院,知道的更多些。
因為劉胖子的職位特殊,牽一發動全係統。
“昨天你不在不知道,公安都來調查了,說是他供述出來的事情太多,正在一一核實呢,昨天是王主任被叫去談話,今天是柳副主任。”
柳副主任就是柳誌強的姐姐,柳紅梅,清音周一來的時候她休息,周一她上班清音又不在,所以至今尚未見過麵。
“聽說是他手底下的人寫了好幾頁的認罪書,指認他這幾年乾過的壞事,加一起至少幾十件吧,有強搶人家東西的,有偷拿人傳家寶的,還有收受賄賂,最過分的是居然欺負女同誌,他手下人把時間地點受害人寫得一清一楚,公安一查一個準……難怪,你說咱們都麵黃肌瘦,就他肥頭大耳,不貪才見鬼。”
清音點頭,她其實也想從這方麵下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隻是沒想到,他翻車的速度比自己想得更快一步。
“昨天科裡還開會,讓咱們大膽檢舉,要是有被他欺負欺壓過的,隻管往上報,其它醫院已經有人去舉報了。”
苦主那可真不要太多。
劉胖子這幾年上位後,一直盤踞在東城區衛生係統,靠著職位的便利和特殊性,吃拿卡要,欺男霸女,但凡是跟他接觸過的,都能說出幾件壞事來。
“這人啊,真是骨子裡都流壞水。”毛曉萍最終感慨一句,“幸好咱們來得晚,應該說咱們運氣好,剛邁入醫療行業,就有人替天行道了。”
清音不信,她前幾天剛被劉胖子為難,怎麼劉胖子立馬就倒黴?這家夥怕不是平時就被人盯上,就等這幾天動手呢。
無論是誰,那可真是大俠!
在醫院食堂吃過午飯,清音回到科室,發現實習生們要麼在看書,要麼在小聲聊天,她打個哈欠,找到一張沒人用的辦公桌,趴著睡午覺。
中醫講究睡子午覺,這對下午工作精力和晚上睡眠質量的保持都非常重要。其他同學見有人睡覺,也都下意識的壓低聲音,六月中旬的書城市,已經有了夏天的感覺,氣溫高達一十八.九度,一會兒,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救命啊大夫,救命啊!”清音剛睡著就被驚醒。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醒了,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頭發淩亂,衣服的扣子也扣錯了,找了一圈發現都是小年輕,於是將目光轉向最為老成的張瑞強:“大夫快救救我媽吧!”
張瑞強傲氣的挺了挺胸膛,“怎麼回事,你慢慢說。”
他這副淡定的氣勢,倒是給了婦女信心似的,連聲音都沒那麼顫抖了,“我媽,我媽馬上就到,我先進來找大夫……”
說著,就見樓梯口那兒,有個壯漢背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跑上來,這時候還沒電梯,隻能爬樓梯,普通人跑這麼快累成狗,大漢背著這個體型偏胖的老太太卻臉不紅氣不喘。
張瑞強走過去,慢條斯理的,把玩著脖子上的聽診器,“你哪兒不舒服?”
老太太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
“大點兒聲,聽不見啊。”
清音皺眉。
果然,那彪形大漢臉色一黑,“大夫你咋說話的,我媽都病成這樣了,哪裡還能說話!”
中年婦女使勁瞪了男人一眼:“大夫彆跟他一般見識,我媽就是半個月前吃壞東西,肚子痛,還脹得厲害,這半個月來總是又嘔又吐的,啥都吃不下,中午下炕準備上個廁所,腿一軟就暈倒了,我跟我弟這不就趕緊送醫院來嘛……”
“我媽就是這毛病,舍不得浪費,都好幾天的剩飯剩菜還舍不得倒,硬要吃下去,這不一下就吃出問題了,嗐!”大漢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嗐,也是我大意了,那天家裡來客人,吃剩半隻肥鴨子先收起來,我媽一直舍不得拿出來吃,等想起來的時候,鴨子長毛了,我讓她扔了她心疼,說用熱水把毛洗乾淨就能吃。”
張瑞強抬著下巴,“要不咋說這叫活該呢,有多久了?”
清音滿頭黑線,人家不是說了半個月前開始的嘛,這連主訴都搞不清楚,大哥你來搞笑的嗎?而且,說老年人生病是活該,嘴咋這麼臭呢!
“姚大姐,我能看看老奶奶嗎?”一直沒開口的清音,忍無可忍,打斷張瑞強的問話。
本來她不想插手,畢竟隻是一個簡單的腹痛嘔吐,老年人吃壞肚子很正常,可這中年婦女她偏偏認識。
不是彆人,正是幫著她分家還討要嫁妝的街道婦女主任,姚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