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床急性闌尾炎,術後兩天,無腹脹,無腸鳴音亢進、減弱或者腹壁靜脈顯露,能進食……”江主任說著,學員們就刷刷地記錄著。
“2床甲狀腺結節準備擇期手術,監測生命體征尤其是心率,需控製在100以下才能手術……”
“3號床……”
學員們滿臉苦色,這些知識上課的時候老師壓根沒講過!清音倒是能聽懂,後世的中醫院校教育就是中醫為主西醫為輔,不說能直接上手術,但基本的理論都不成問題,反正全靠死記硬背。
江主任惜字如金,不像內科的王主任事無巨細的介紹,沒幾下就全查完了,剩下的就是換藥,實習生們跟著護士觀摩了兩三個病人,也就基本學會了,反正就那一套流程,注意消毒順序和上敷料就行。
剛轉回辦公室,江主任就叫她,“小清是吧,走,跟我換藥去。”
清音連忙精神一振,能讓大主任親自換藥的,要麼是身份地位不一般,要麼是病情很複雜,她對第二種情況比較期待!
“你們這一批是工農兵大學還是紅專的?”江主任腿下帶風,邊走邊問。
清音需要小跑才能追上,“他們是醫專,我是書鋼衛生室來的基層醫生。”
江主任腳步一頓,似乎是沒料到居然是這種連半路出家都算不上的學渣,“你,學了多久?”
“從小跟著家父學過幾年中醫。”
中醫?!江主任差點一個踉蹌,你一個中醫來外科?
歎口氣,“那待會兒要是有不懂的,就多看多問。”這老秦給他交的什麼人,昨晚在家屬院遇到,老秦還情真意切的托付,讓他好好帶帶這個學生,他以為要麼是秦振華的親戚,要麼是根好苗子,結果兩者都不是。
不過,多年的職場曆練讓他很快冷靜下來,心中疑惑,麵上不顯。
清音連忙點頭,江主任的修養真好!她都做好準備要被人數落中醫的不是了。
他倒好,還能好聲好氣跟自己說話。不過,這也得益於這年代的實習生不多,要是像後世一樣一個醫生帶四五個白大褂,什麼實習生規培生進修生全科生研究生的,那誰也沒工夫一一交流啊!
“今天需要換藥的病人情況有點特殊,是一個剖宮產後並發嚴重感染的病人。”石蘭省不是一般的貧窮落後,這年代的區醫院,婦科還沒有單獨住院病房,隻能混在外科樓裡,單獨開辟幾間病房與男病人隔開。
清音的記憶力很好,剛才查房的時候確實有這個一個病人,是個21歲的女病人,小孩已經帶回家了,產婦因為感染還在住院,查房的時候隻是一句帶過,沒想到親眼見到會那麼觸目驚心——鬆散膨出的腹部像個癟了氣的皮球,上麵紅紫色的妊娠紋和黑色的汗毛縱橫交錯,一道新鮮的豎切口果真已經紅腫化膿。
她上輩子沒生過孩子,也沒待過產科,這是第一次看見產後一個星期的肚子——說實在的,生育對女性的損傷,真的比她以為的大多了!
產婦明明是一個五官清秀全身光滑的年輕女同誌,這個“癟氣球”真的不應該出現在她身上。而床邊坐著打瞌睡的男人,卻毫發無傷,甚至可以說容光煥發,因為女人剛經曆了順轉剖為他老×家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這個病人除了處理剖腹產的傷口,還需要查看外.陰撕裂傷……”江主任話未說完,一直裝死的產婦老公不乾了,“不行啊大夫,你怎麼能看我媳婦兒那個地方呢?”
清音腹誹,這種時候不是應該關心產婦恢複情況嗎?但也能理解,畢竟這麼隱私的地方,正想說自己可以幫忙看,因為區醫院隻有兩名產科醫生,一人休息一人正在接生,不可能抽出時間來給她換藥。
江主任習以為常,板起臉,“在我們醫生眼裡無男女。”
“不行不行,你要看的話咱就不治了,回家養著就是,不就生個孩子嘛,誰家也沒聽說住這麼久的,光住院費都花了不老少,咱普通老百姓可住不起,我六個姐姐生孩子都沒住院,在家裡就能生,偏我晦氣,生個孩子還住進醫院,真倒黴……”男人喋喋不休的罵著,產婦也挺著急。
“對不住大夫,是我不好,我們家日子本就難過,我還這麼不爭氣,花了這麼多錢,我……”產婦抽泣,太過激動,呼吸扯到刀口,更是疼得吸氣,哭不出來,隻剩眼淚在簌簌的掉。
清音忙輕輕拍著她安慰,“這不是你的錯,快彆哭了,到時候撕裂傷口你更受罪。”
“都是我的錯,要不是孩子太大,我就不用來醫院生,不用開刀,不用住院……嗚嗚嗚,我真沒用。”
“我婆婆找人算過,說肯定是兒子,還說要多吃點,兒子才能長得好,我有時候其實也不餓,但一想到兒子大點身體好,我就……”
女人抽抽噎噎,剛把情緒安撫下去,門口忽然進來一老太太,“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俺家大孫子這幾天都沒奶喝,不住了不住了,趕緊回家喂奶去。”
清音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感染是有生命危險的知道嗎?是產婦的命重要還是那幾口奶重要?”說實在的,小嬰兒不喝母乳還能喝彆的,但產婦不治療,就隻能等死了。
“嘿你啥態度,我家的事要你個外人管?我家大孫子餓出毛病你賠得起嘛你!”老太太雙手叉腰,這就準備掐上了。
清音按耐住扇大耳刮子的衝動,耐心地解釋了感染有多嚴重,不及時治療會有什麼後果,可那母子倆就是油鹽不進。
江主任也在一旁勸說,他年紀大些,老太太不敢那麼強硬的罵臟話,但還是堅持要出院。
清音沒辦法,跑去把正在接生的產科大夫找來,讓她做說客,畢竟是幫他們接生的人,她說話應該能管點用。
“喲,我當是誰呢,就是你這庸醫!我媳婦兒好端端的來做個檢查,你偏要說她胎兒大不好生,還說她血壓高,把咱們騙來醫院裡生,要是在家生咱們哪用花這麼多冤枉錢?”
“順產的孩子多聰明呐,我們堅持要順產,你偏要騙我們開刀,現在好了,刀口發炎都是你害的,你得賠錢!”
“可不是,我孫子大那說明長得好,女人家懷孕血壓高點咋啦?我現在還高呢,也沒見我出啥事啊!”
“大家快來看看啊,這庸醫謀財害命啊,把咱們騙進來又說順不了,要剖肚子,剖了又說感染要多住幾天,呸!庸醫!看老娘不去告你們!”
周圍幾間病房的家屬都湊過來,對著產科大夫指指點點,很多人已經身份代入自己是被騙錢的苦主了。
產科大夫本就不善言辭,被他們母子倆給擠兌得壓根沒機會還嘴,正巧護士又來叫剛才接生的產婦情況不好,她隻能先去處理那邊,倒是留下那母子倆指著她背影狂罵。
彆的醫生護士忙成陀螺,哪裡有閒工夫跟她對線,倒顯得他們有理了似的。
清音這暴脾氣,重生這麼久,就是知道林素芬偷拿自己嫁妝那一刻也沒現在這麼生氣,媽蛋她就是不當醫生也要治治這母子倆!
隻見她似乎是很隨意的攬著老太太肩膀安慰:“嬸子您彆急,我看您臉色有點紅,是不是高血壓犯了,先坐下休息一會兒,有什麼事好商量……”
話未說完,圍觀眾人這才發現她臉紅得像個洋柿子,“是啊老太太,可彆把自己氣出毛病。”
“我看這臉色不對勁,咋這麼紅呢?”
“誒媽你咋啦,頭暈不暈?”大孝子忙上去扶住老太太。
可就在他剛扶過去,就聽“噗通”一聲,老太太居然一屁股坐地上,指著兒子支支吾吾。
“哎呀你這咋當兒子的,剛才小護士扶著好好的,你一接過來就把你媽摔了,要是摔出毛病有你著急的!”
“就是,都當爹的人了,咋還這麼毛手毛腳……”
眾人七嘴八舌的指責男人,男人被臊得麵紅耳赤,終於體會了一把被眾人圍攻的感覺,“我,我就是不小心,我媽平時身體好著呢,壓根不會……”
老太太手腳亂動,就連脖子也是歪的,脖子上頂著的腦袋則像木偶人似的,居然不會動!
眾人這才發現不對勁,“大夫快看看,老太太這是咋啦?”
江主任上前查看,“像是中風,趕緊送樓上內科去。”
大孝子忙背著她往樓上跑,有喜歡看熱鬨的家屬則屁顛屁顛跟上去,病房終於安靜下來,清音默不作聲地洗手戴手套,幫產婦做傷口消毒。
產婦直到現在還有點懵,“小護士,剛才我婆婆咋啦?”
清音低著頭,動作輕柔,嘴角的笑卻很冷淡,“我隻是實習生,我也不知道。”
這死老太婆,她自己也是女人,也生過七個孩子,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產婦之所以口子這麼大還感染,就是因為胎兒太大,看生產記錄上寫的,十斤的孩子,比巨大兒還大,這樣還想順產,那罪遭的,清音一個女性都沒眼看她撕裂的地方。
醫生讓住院,是騙他們錢。
醫生讓剖宮,是想害他們家太子不聰明。
好好好,高血壓沒事兒?那就讓她嘗嘗高血壓的滋味兒。
消毒完畢,開始上敷料,清音看著上下那觸目驚心的傷口,真的是一點想生孩子的衝動都沒了,孩子是老X家的,命可是自己的。
“護士,你說我婆婆的情況……我是不是就暫時不用出院了呀?”
“少說也得住十天半個月吧。”清音下手的時候就有分寸,“你安心住著,配合治療,孩子在家有你幾個姑姐照顧。”
老X家可舍不得他們的寶貝金疙瘩挨餓。
產婦點點頭,或許是看清音麵善,在病房憋壞了,居然絮絮叨叨說起他們家裡的事,哪個姑姐小氣,哪個姑姐像婆婆,哪個姑姐刻薄,她懷孕期間哪個姑姐給送過啥便宜的東西,哪個姑姐空著手來……
清音正好手頭沒事,心想就當陪她聊兩句解解悶,可聽著聽著,咋感覺不對——反正就是除了她男人,其他人都不是好人唄。
“你愛人……”清音猶豫要不要點破。
“我男人可好啦,你彆看他話不多,但對我好著呢!”女人臉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清音的鬥誌,忽然就在這一瞬間沒了,“好男人能在照顧你的時候比你這病人起得還晚?”
查房的時候他就在睡,江主任都沒能把他叫醒,女人還說彆叫他了,他這幾天累壞了。一直睡到查完房換藥,醫生說啥他都沒聽見,一說要看傷口就跳起來攔著。
“好男人會心疼錢不讓你繼續治療?”
女人的臉色一變,“嘿,你這護士咋回事,俺男人好不好俺還能不知道?”
清音翻個白眼,歐克歐克,算她多管閒事,你要哄抬豬價那你就受著吧。
真的,她清音的乳腺也是乳腺。
“你這女同誌真是……小清醫生也是好心,你咋好賴不分?”就連旁邊床上的嬸子都聽不下去,插嘴道。
清音記得,這嬸子之所以住產科病房,是因為她不想跟其他男病人混住,家裡又有點關係,科裡就把她調到隻有女病人的房間來,生的病好像是慢性胰腺炎,這幾天就準備做手術。
“嬸子您聽聽她說的啥話,俺男人對俺好不好她能比我還清楚?我看她就是想挑撥我倆關係,巴不得我倆離婚呢。”產婦越想越氣,“都說寧毀一座橋不毀一樁婚,要不是看在她年紀小的份上,我都罵她了。”
“你得了吧,就你家男人那樣的,也就你當寶貝。”嬸子也有點來氣,這幾天她提前來住院本來是想換個環境養養,誰知道這陪護家屬進進出出,又是喝酒又是撒尿的,她都快煩死了。
“你說這幾天他累壞了,那你知道他在你睡著後乾嘛嗎?我昨天都聽見了,出去跟人打牌呢,打到淩晨四五點回來,不累才怪!”
“那天晚上他不在,你以為你的針水打完了是誰幫你叫護士的?”
產婦被她懟得啞口無言,想反駁,卻找不到語言,她能不知道男人打牌嗎?不僅打牌還輸錢了,可她覺得那是男人都有的毛病,隻要對她好就行,譬如說贏錢了給她買半斤糕點,給她扯一米的確良,這不是對她好啥樣的才算好?
嬸子衝清音搖頭,“算了,小清醫生忙你的去吧。”
真是無藥可救!
清音衝她感激的笑笑,“行,那嬸子有什麼就叫我。”正好也是江主任管的病人。
從那以後,清音進這間病房就隻把自己當一個沒有感情的換藥機器,跟產婦多說一個字都算她輸。至於送去內科的老太太,那當然是就在內科住下咯,雖然一套檢查下來也沒發現中風,也沒腦出血病灶,除了血壓高點,經常叫頭暈,跳得比年輕人還高,每天沒少惹事。
“可就是脖子和腦袋是歪的,手腳也用不上力,你說奇不奇怪?”中午吃飯的時候,毛曉萍把這當奇聞聊。
清音嘴角淡淡的,“是挺奇怪的。”
“我猜啊,大概是報應,她兒媳婦都子癇了她還不讓住院,你看這不就讓她也得高血壓了嘛。”母子倆大鬨外科病房的事,內科那邊也知道了。
“在你們那邊大鬨,來了咱們內科也不安分,一會兒嫌紮針紮疼了,一會兒說針水打多了咱們就是為了坑錢,一會兒又說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咱們醫院就是想騙錢,把我氣得喲,幸好不是我管的床,不然我怕我會忍不住噴她。”
清音給她分了半個油餅,“消消氣,以後遇到的奇葩隻會更多。”要是每一個都這麼氣,那不用多久就乳腺增生甲狀腺結節月經不調了。
她記得自己剛實習的時候,就有同班男同學氣不過,脫了白大褂跟家屬打架,結果嘛,受罰的肯定是實習生,後來那男同學連畢業證都沒要,轉行了。
她算是知道為啥江主任總是麵無表情不願多說話了,遇到這樣的奇葩再好脾氣的人也得暴走,但職業道德又約束著,不能真把人怎麼著,一來二去乾脆就選擇做一台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唄。
“聽說產婦挺可憐的,遇上這樣的老公和婆婆。”
“這叫全員惡人,你是不知道……”清音也是吃瓜群眾,也會八卦,產婦的情況她早就忍不住想要找人傾訴了。
毛曉萍聽得一愣一愣的,連手裡的油餅都不香了。
吃完中午飯,時間還有點早,倆人又沿著醫院前的馬路散步,一直散到消化得差不多再回科室。
“小清你來一下。”江主任叫住她,“進出手術室穿脫手術衣學過沒?”
原主肯定沒學過,但清音是受過正規科班教育的,點頭。
“走,跟我上手術。”
其他學員聽見,頓時向她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清音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膽子小的姑娘,醫術再高明那也是中醫,跟直麵血淋淋的創口不一樣,可千萬彆暈在手術台上啊。
清音卻立馬精神一振,“好嘞!”
上輩子一直做中醫,工作後就沒進過手術室,雖然不想做外科大夫,但能見見世麵拓寬知識麵她也不會拒絕。
“這是一台慢性胰腺炎的手術,難度很大,時間預計很長,有什麼不懂的多看多問……嗯,我是說下台以後再問。”江主任摸了摸鼻子,他一開始確實不看好這個實習生,總覺得秦振華把人交給他是有點彆的意思,可這幾天觀察下來發現,這小女同誌真的不錯,理論基礎紮實,動手能力也強。
是可塑之才。
清音乖乖聽著,待聽到“慢性胰腺炎”時一愣,“是18床嗎?”
江主任側目,沒想到她記性這麼好,“對。”
清音怎麼可能沒印象,這就是一直幫她說話的那位嬸子啊!
據科裡護士說,嬸子名叫馮春華,一輩子未婚,自然也無兒無女,但家庭條件貌似不錯,工作也十分體麵,為人很是正直,有護士被病人責罵她還會出來說公道話,有時候她下屬給送來的水果糕點營養品,她都會分給醫護人員,大家對她印象很好。
她自己的病床前,總是乾乾淨淨,一點垃圾也不會有,就連打掃衛生的大姐都誇她。
“主任我能問一下她的情況嗎?”
江主任歎口氣,“慢性胰腺炎是一種不易根治的疾病,手術倒是不難,就是我懷疑她的情況或許比現在已知的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