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樣的話,就先不回去,在附近隨便吃點,下午考完再回去吧。
想著,1號和2號很快進去,清音看著手腕上的表,開始計時,大概三分鐘之後,倆人就一起出來了,很明顯一個高興,一個臉色不好,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清音歎口氣,好在今年隻是第一年,以後還有機會,隻要這個政策不取消,都還有機會考。
大家連忙湊上去問他們考了啥,說是考的肝陽上亢和肝火熾盛的區彆,大家哀嚎一聲,這理論性有點強,但對清音來說還好,挺簡單的。
不一會兒,第二組第三組陸續出來,清音聽著題目都不難,一個考麻黃湯和桂枝湯的區彆,一個考合穀穴的取穴方法,對於從事多年臨床工作的她來說,就跟小兒科一樣,但可以肯定題目應該是沒有重複的,不知道輪到她的時候題目難度會不會升級。
按照這個速度計算,大概要五個半小時之後才會輪到自己,前提還是考核組的專家中途不上廁所不喝水不休息。清音也不委屈自己,直接出去校園裡,找了條長凳坐著,曬太陽。
今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也沒下雪,路麵上乾爽爽的,先曬背麵,曬暖和了再換到正麵來曬,她不怕曬黑,隻是怕曬傷皮膚,對健康不好。
曬到終於叫號叫到200號,清音這才起身往裡走,等在門口的考生已經不多了,也沒人打聽考了啥了,反正壓根沒有重複的題目,問了也白問。
終於,裡頭傳出“223和224號做準備”的聲音,清音整了整衣服和頭發,正要進去,右邊就有個人快她一步先進去,清音抬頭一看——
喲,還是“熟人”呢!
居然是以前在區醫院實習遇到的張瑞強,後來聽毛曉萍說找了個女乾部結婚,又調到區醫院搞後勤來了。果然這抱上老婆大腿就是不一樣,穿著打扮都比以前氣派多了,手腕上戴著的手表也是嶄新的。
張瑞強其實一早就看見她了,此時先她一步也是故意的。因為他早就問清楚了,裡麵的考核是先進去那人先回答,同一個問題,如果第一個已經回答過的答案,第二人再重複,即使第二人真是這麼覺得的,正確答案也確實如此,但考官都會以為是鸚鵡學舌。
既然題目簡單,大家都會,那考驗的就是誰先進去,誰先回答,誰就占據優勢。
清音一直在外頭曬太陽,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也壓根想不到這麼重要的考試居然如此兒戲。
她跟在後麵,挺直腰背走進房間,上頭一共坐著五個考官,清音隨意一掃,麵上什麼都沒表現出來。
很快,輪到他們的題目就出來了——請口述地黃丸的藥物組成。
張瑞強原本不是學醫出身的,既沒受過科班教育也沒家學淵源,小時候實在是餓極了,跟著村裡跳大神的神婆學本事,學會了一招二式,小小年紀就能用喝草木灰水、燒雞蛋給人“看病”。
不過,一開始他也隻是會幾個萬能方子應對幾下,後來覺著總是用那些老招數也不行,總有不夠用的時候,於是他
這才找了兩本《黃帝內經》《本草綱目》來背讀,加上背幾首湯頭歌訣,在看病的時候能拽幾句古文,就更能忽悠老百姓了。
但他再厲害,沒學曆就是硬傷,這麼多年一直隻能在公社醫院當普通衛生員,跟普通公社乾部拿一樣的工資,總是欠著口氣。走運的是,因為在公社待的時間久了,也認識些人,前幾年花了不少關係拿到一個醫專名額,進去混了幾年,以為憑著他的本事和學曆,畢業後最差也能留在區醫院。
可他呼風喚雨改變命運的機會,就因為清音的出現徹底幻滅了,因為她優秀得像一隻纖塵不染的白鶴,本來在民間鄉野也算優秀的他被襯托得猶如一隻野雞,最終居然被醫院開除……最後被逼得短尾求生,隻能靠裙帶關係來區醫院搞後勤。
搞後勤雖然清閒,但哪有臨床科室來得風光?他真是恨透了清音這個小年輕!
所以,當有人說能把他分到清音這個組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接受了,他和清音,隻能通過一個,那個人必須是他!
而一看題目,確實非常簡單,他沒正經學過幾年醫學的人都能知道,於是立馬紅光滿麵,大聲的口述答案:“地黃丸由熟地黃、山藥、山茱萸、澤瀉、茯苓、丹皮這六味藥組成,具有滋陰補腎的功效,用於腎陰虧損、頭暈耳鳴、腰膝酸軟等病症的治療【1】。()”不僅把組方結構說出來,還連功效、主治都說得一清二楚。
比題目要求還回答得完整,完整到他自己都覺得應該是全體考核老師都給他滿分了吧。
他這麼完美的回答,一定會讓上麵坐著的,堅持到現在早已饑腸轆轆,兩眼發昏的五位考官眼前一亮。
然而,考官們表情很平淡,有兩個甚至打哈欠,隻是把眼神投到清音身上。
清音挺直脊背,因為穿得厚,坐在正麵的考官看不出她的肚子,下一名考生請回答。§[(()”
張瑞強臉上也露出誌得意滿的笑容,他倒是要看看,這麼簡單的問題,她還能怎麼回答?但凡是跟他的一樣,她就過不了。
可清音卻蹙眉片刻,禮貌地開口:“請問考官,題目中的地黃丸是單純的六味地黃丸嗎?”
考官們頓了頓,坐了一上午,兩百多號人進進出出,有的一進門就恭敬,有的點頭哈腰,有的甚至想給他們發紙煙,但開口問問題的她是第一個。
五人都有點詫異,但心裡又有大家彼此之間都沒發現的高興——與其說她是問問題,不如說她是在質疑出題人。
這套題,他們也很無奈。
題目不是他們出的,而是那些這幾年憑借溜須拍馬上任的同行,甚至連同行都算不上的,專注於整人的乾將。
所以,這場所謂的二選一的考核,所謂的幾乎不會重複的題目,大家也從一開始的無可奈何到現在已經麻木了,甚至有的題目連題乾都不完整甚至錯誤,他們也隻能硬著頭皮“考”。
倒是張瑞強沒忍住,急赤白臉的訓斥起來:“地黃丸不就是六味地黃丸嗎,你不會是連這這個都不知道吧?你的
() 師承製到底是承誰的師?不會是簡曆造假吧?”
清音果然看見有位監考老師臉上的的肌肉抖了抖(),心裡隻覺更好笑(),“你確定?”
“你不會是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吧?難怪他們都說你的師承就是跟著你父親打醬油……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張瑞強一時得意,居然忘形了。
長得醜,玩得倒是挺茶。
“那你聽說過八味地黃丸嗎?”
張瑞強怔了怔,地黃丸不都是六味的嗎?要是八味還能叫地黃丸?他師傅當年教的都是六味的啊。
“還有麥味地黃丸呢?杞菊地黃丸,知柏地黃丸,桂附地黃丸,以及歸芍地黃丸,凡是以六味地黃丸為基礎方創建的一係列方劑都屬於‘地黃丸’,你知道它們各自的組方和功效嗎?同樣是腎虛,腎的陰虛,陽虛,氣虛,又或者與其它臟腑同病的時候該用哪一個地黃丸,你知道嗎?”
張瑞強傻眼了,他不知道。
當年帶他入門的神婆曾告訴過他一個不傳之秘——在鄉下治病,男人都腎虛,吃地黃丸準沒錯;女人都氣血不足,吃烏雞白鳳丸錯不了,這兩個萬能方子,即使治不好病,也不會吃死人。
經過他這麼多年實踐證明,確實沒錯。
然而,那位神婆自己也不知道,“地黃丸”這家夥居然有那麼多堂表兄弟姐妹啊!
清音就靜靜地看著他,眼裡帶著了然,以及自己都沒察覺的失望。
是的,她對張瑞強居然連這麼基礎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而失望,因為他代表的不是他個人,而是整個民間中醫團體中的很大部分人。這些人沒有係統的受過科班教育,沒有綜合醫院實習經曆,他們有的,隻是從“師父”嘴裡學到的放之四海皆準的“民間偏方”,也稱江湖郎中。
說他們沒用吧,其實在醫療條件落後的地區,他們確實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說他們有用吧,中醫名聲的敗壞與他們息息相關,譬如眼前的張瑞強。清音還記得他第一天實習的時候把姚老太的急性胰腺炎誤診為腸胃炎,差點耽誤病情,不敢想象就這樣的“醫術”在落後地區,他的誤診率有多高,有多少人是稀裡糊塗瞎貓碰死耗子治好的,有多少是治壞,甚至治死都不明不白的!
清音一直不覺得自己是純粹的中醫,因為西醫的很多東西和技術她也很推崇,她佩服的純中醫是像清老爺子那樣,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進行過真正係統而樸素的中醫教育的人!他們雖然沒學過解剖藥理病例和生理,但他們在口口相傳中知道內經,知道張仲景,知道金元四大家,知道十八反十九畏,這些看似零散的知識,其實都是串成了中醫係統而樸素的“教材”。
這樣的家庭和“師父”才配叫師承製,民間遊醫渾水摸魚,那不是中醫的傳承人,而是中醫的掘墓人!
她就這麼看著張瑞強,她什麼都沒說,但在座的考官,每一位都是市裡選拔出來的中醫行業的翹楚,真正稱得上專家的人,大家在她年輕的眼裡看到失望和擔憂。
這
() 種失望和擔憂不是針對個人,而是對整個行業……於是,大家都沉默了。
也不知道是誰帶頭,室內響起了經久不息的巴掌聲,五個考官全都站起來,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
她的無言,此時就是最強的語言,是能撼動行內人熱情和信心的聲音。
張瑞強一臉莫名其妙,明明她什麼都沒說,就扯了六味地黃丸的兄弟姐妹一堆,壓根沒說出任何一個地黃丸的組方和作用,為什麼這些老頭老太要鼓掌?為什麼大家都對她肅然起敬?
不是深愛這個行業的人,永遠不可能懂這一刻的含金量。
而這無言,也是對這場荒謬至極的師承製考核的一種無聲的對抗。
今天來這裡的專家,每一位都是從百忙之中抽空被調來,他們診室門口還有幾十號從各地區趕來,住不起招待所隻能睡醫院走廊的病人,病床上還有許多等著他們調整處方的重症病人,結果被抽調來進行這場明眼人都知道有多荒謬的“考核”……任何一位有良知的大夫,無論中西,他們心裡都有一種無法反抗的憋屈。
可這個年輕人,她用自己的方式證明,她可以反抗,可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好了,回答完畢,223號考生通過。”陳陽輕咳一聲,彙總其餘四人的打分,正式宣布。
“不是,為什麼?憑什麼她通過了,那我呢?我的回答有錯嗎?”張瑞強整個人傻眼了。
五位專家看著他,齊齊搖頭歎息,要是讓這樣狂妄自大,錯而不自知的人順利取得執業醫師證,那將是整個行業的失敗。
清音鞠了一躬,轉身出門。其實剛進來她就第一時間發現裡頭的陳陽了,隻是這時代沒有回避政策,她跟陳陽也隻是一麵之緣,稱不上交情,所以麵上一點不露。
而直到走出考場,她才發現自己手心出了一層冷汗。
冒險了,她今天的表現冒險了,但她並不後悔,至少她看見在這個行業裡還有很多跟她一樣真正為中醫擔憂的同仁,她並不是孤軍奮戰。
人年輕時候總要做幾件衝動的傻事,不是嗎?
剛走出考場,就見顧安已經等在門口,他大長腿三兩步來到跟前,“怎麼?不舒服嗎?”
清音搖頭,她很舒服,她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就像一場無聲的宣泄。
顧安鬆口氣,忽然變戲法似的從羊毛大衣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團報紙包裹的東西,“餓了吧,快吃。”
報紙裡頭,是一個還在冒著熱氣的,烤得金黃流油的紅薯,一月份的天這麼冷,他又一直站在風口上,不知道捂了多久。
清音心頭一暖,先用手把皮子撕開一個小口,撕下一塊紅薯肉,軟軟糯糯,入口即化。
她又撕下一塊大的,“張嘴。”
顧安張開嘴,下一秒,嘴巴裡就是甜甜的,軟軟的……他終於明白,為啥天一冷,他們去看電影她都喜歡買烤紅薯了。
這在冬天真的是一種味覺享受。
倆人相視一笑,手牽著
手,慢悠悠的走到校門口,騎上車,到附近的國營飯店點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麵,吃飽喝足才回家。
林莉體諒她肚子大了還要去考試,所以放了一整天的假,下午清音就舒舒坦坦的在家裡睡了個午覺,也不知道是受自己情緒影響,還是吃了一大塊烤紅薯的緣故,肚子裡的小魚兒今天下午特彆乖巧,沒有翻來覆去的“拱”她。
自己的孩子知道體諒她,彆人家的孩子可不會。這不,清音剛睡了兩個多小時,準備起床收拾一下,想想晚上吃啥的時候,就有人來拍門。
“小清大夫在家嗎?”
“清阿姨在嗎?我是劉紅旗。”
清音的瞌睡都醒了,這個時候顧媽媽也在她那邊休息,隻能自己披上衣服去開門,“怎麼回事?”
站在門口的,是後勤處的一名乾事,還有劉廠長家劉紅旗。
後勤乾事著急忙慌的,“我們去衛生室找您,林主任說您有事調休了,我們趕緊來杏花胡同找您,您快跟著去看看吧!”
劉紅旗也急得一張小臉通紅,仰著頭看她:“清阿姨,你快救救鐵柱吧,不能讓鐵柱死,鐵柱要是死了我們就……就……”
“行了,先彆哭,慢慢說。”既然是廠裡的孩子出事,那她今天就是不休息也得去看看,“邊走邊說。”
原來是前幾天,鋼廠家屬區的幾個半大小子在廠子後麵的廢舊倉庫玩耍,找點廢銅爛鐵換根冰棍錢。因為廠裡這種類似的廢品不少,又都是廠子弟,甚至連廠長家兒子都跟著去撿,看管倉庫的老張也不敢硬性阻攔,隻讓他們隨便撿點就行,彆讓大人知道。
其他人家還好,劉紅旗的爸爸,那可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要是知道自己放他們進去廢品倉庫,搞不好夠他喝一壺的。
自從哮喘病不再複發後,劉紅旗也愈發活潑起來,居然還跟幾個孩子比賽誰的膽子大,誰敢去倉庫最深處撿東西,“偏偏那天就出事了,鐵柱說看見……看見……”
劉紅旗頓了頓,喘了兩口氣,才接著說:“看見一根鐵鏈條被拖進耗子洞,他就伸手進耗子洞掏,誰知東西沒掏出來,反倒被耗子給咬了一口。”
想到耗子咬人的場景,劉紅旗還縮了縮肩膀。
清音皺眉,老鼠咬人在這個年代也不算稀罕事,她小時候因為調皮去老鼠洞裡掏糧食也被咬過一次呢,隻是躲得快,輕微破皮,後續也沒管這事,至今也沒什麼後遺症,農村大多數孩子都是這麼過來的。
“那洞裡也不知道是藏了多大的耗子,居然把孩子手給咬破了,留下四顆牙印,還流血了。”後勤乾事氣喘籲籲,速度居然跟不上個孕婦,“誒小清你等等我,慢點兒,你的肚子……”
清音減慢速度,又問傷口有多大。
“不大,就跟半顆米粒一樣大。”
那確實不算大,即使流血應該也隻是一點點,隨便衝洗一下就沒了。“那有多深?”
“也不深,隻是破了表皮。”
清音鬆口氣,那應該就不會感染破傷風,這樣的傷口處理方式,林莉是專業的西醫大夫,應該知道怎麼處理啊,肥皂水衝洗一下就沒事了,怎麼還讓人急慌慌來找她?
“問題就是,傷口看著米粒大,但整根手指和手臂上卻冒出來一條紅線,就跟武俠裡中毒似的,你說奇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