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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廳長一家早早等在醫院門口,車輛一到,率先和清音握手,深表歉意。
石夫人也在,衝著她愧疚的點點頭,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嘴上沒說什麼客氣話,但第一個挽住清音胳膊,小聲說了句“謝天謝地你來了”。
這份親昵看在眾人眼裡,就是最好的說明——這個小年輕中醫,可不是一般人,將來要有大造化的!
清音跟著大家,沒說幾句就趕往高級乾部病房,幾個月不見的石磊似乎還胖了一點,兩頰豐滿不少,說明她的藥還是有效果的。
“坐著吧,彆起來了。”清音按住他,身邊幾名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早已遞上病曆,她隻大略看了一遍,心裡有數。
飲邪雖除,但根源還在陽氣不運,水濕不化,短短幾個月又複發了,這本來就在她預料之中。
準確來說是意料之外,本來按照當時石磊的身體條件和特殊體質,估摸著三個月就會複發,誰知他居然能撐到五個月,說明身體底子比她想象的還要好。
“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清大夫。”石廳長著重向在場眾人說道,又一一介紹其他穿白大褂的,要麼是省醫院院長,要麼是呼吸科主任,要麼是心內科主任,無論年資還是職稱,都比清音高得多。
清音出門急,還穿著那身舊的綠軍裝,兩根麻花辮稍微有點鬆散,一看就是個學生樣。
呼吸科主任見到傳說中的“神醫”居然隻是個“學生”,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治不好石磊的病,他已經被石夫人明裡暗裡責怪一整天了,惹得院長都跟著罵“蠢材”,在那麼多人麵前丟了麵子,正愁有火氣發不出去呢。
“清大夫,不知何處高就?”
“書鋼衛生室。”
“衛生室……”小老頭默念兩遍,眼神裡是滿滿的難以置信。
清音壓根沒時間搭理他,現在石磊的各項指標都已經檢查出來,不太樂觀,但比年前那次又好了很多,胸水量也隻有那時的一半,算好事。
簡單的望聞問切之後,清音開始開方。
從頭到尾,除了呼吸科主任說過話,誰也沒出聲,都在靜靜地看著她。
小女同誌很年輕,也很漂亮,但很奇怪的是,身上又有種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和自信,以及上位者的氣勢。
無論她來自什麼級彆的單位
,她在單位或者家庭裡,肯定是一個很有話語權的人。
所有人都這麼覺得,包括閱人無數的石廳長,也為自己一開始的輕視而感到愧疚。
“不知清大夫準備怎麼治療,說出來讓咱們長長眼。”呼吸科主任看清音全程隻跟石廳長說話,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在場各位都是專家,足以給我當老師,晚輩獻醜,全當拋磚引玉,還望大家多指導指導。”
謙虛的年輕人,誰會不喜歡呢?幾位主任聽了,嘴上不說,心裡的敵意倒是淡了很多。
就連呼吸科主任也覺著自己鑽牛角尖了,不是清音目中無人,而是忙著看病呢,他自己忙著看病的時候也沒時間搭理無關緊要的人不是?
這麼想著,語氣也溫和不少,“清大夫謙虛了,咱們洗耳恭聽。”
清音微微鞠個躬,於是又把半年前的診斷說了一次,這次複發無論病因病機還是症狀,都跟上次差不多,所以治法也是一樣的,十棗湯衝服,等待效果便是。
上次還忌憚石磊承受不住,這次卻不用擔心了,一樣的劑量下去,兩小時後果然開始拉肚子和嘔吐黃水。
幾個主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願再出頭當顯眼包。
關鍵吧,上次治療過程他們沒看見,但這次卻是親眼所見,眼睜睜看著複查結果出來,白天還一千多毫升的胸水,四個小時就隻剩一半了,到第二天下午,居然就隻有很少量,少到拍片都快幾乎看不出來了……
眾人這才真正意識到,這位清大夫的本事,並不是石家人吹噓。
忙了快二十個小時,也沒正經吃過東西,清音感覺整個人都是軟的,石家人不放心,還想再留她,甚至將省委招待所的房間都準備好了,她依然拒絕。
“石乾部的情況比上次好很多,隻要以後按照方子調理,注意飲食養生,應該不容易複發了,我家裡還有事,就先回去。”
石夫人也是母親,理解她的歸心似箭,於是也不再挽留,連忙讓人去把自己早準備好的東西拿來放車上,一再交代司機必須將清大夫安全送到家,決不能出任何差池。
清音也沒精神看,上車就打算睡覺。
“等等,清大夫等一等!”剛出醫院大門,車屁股後頭追來一個穿白大褂的中年人。
清音記得,這是呼吸科的李主任。
“李主任,有什麼事嗎?”
李正國胖乎乎的,跑兩百米就累得氣喘籲籲,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清大夫,有個事想麻煩你。”
“李主任客氣,叫我小清就行。”
“是這樣的,我自己本身是西醫出身,對中醫也不了解,我先為我昨天的無知道歉,要是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你也彆放心上。”
“看您說的,您指導我,該我感激您才是。”
李正國老臉一紅,不知道她是在真這麼謙虛還是在陰陽怪氣,“後生可畏,中醫還是有可取之處。”
這話,清音可不愛聽,什麼叫“還是”
有可取之處,中醫渾身是寶,隻看會不會用而已,但她現在著急回去看孩子,也懶得同他爭辯。這種固執的小老頭,你不把他徹底說服,他會一直纏著你嘰嘰歪歪,她今天就彆想走了。
“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家裡有急事。”
清音剛示意司機開車,小老頭忽然一把拽住車門,“有,有事。”
原來,李正國的愛人在婦科工作,也是有豐富臨床經驗的老醫生,本來都打算退休了,誰知最近居然出了件“晚節不保”的事。
三年前,有個女病人來找她看婦科病,她按照常規治法,開了點消炎藥,又開了點清洗劑,內外同治,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誰知病人的病情不僅沒好轉,反倒越來越嚴重,看了三年多,病情一天比一天重。
既然西藥無效,那就向中醫學習。
“為了這個病人,我愛人自學了不少中醫的專業書籍,清熱解毒的內服藥和外用洗劑也開了不少,怎麼就不見好……病人也曾去其它醫院看過,但一直不見好,最終又回來找她……也是有幸,居然讓我得以見識到中醫的神奇,這兩天很是為清大夫的醫術所折服,所以厚著臉皮來幫她問問。”
看得出來,他愛人是一位很有責任感的大夫,治了這麼長時間越治越嚴重,肯定承受了病人不少的責難,可饒是如此,當病人去彆的地方治不好再次回頭,她也沒有推脫,而是繼續鑽研。
清音連帶著對他感觀也好了兩分,“不妨請您詳細說一下病人的情況。”
李正國清了清嗓子,“女病人,二十五六歲,未婚,因外.陰.瘙.癢三年,在家自行用硫磺香皂和清水清洗後不見緩解,遂來求治。主要症狀表現為癢、發紅、辣痛感,撓破後少量流血,結痂後自行愈合,但沒幾天又會複發,遷延不愈。”
上醫院之前癢了三年,現在又治了三年,那病人從二十歲開始患病,活活癢了六年!
而且,不僅癢,還有辣痛感,就連鬼子折磨女戰士用的灌辣椒水,也不過如此。清音自己是女性,知道那種症狀的折磨之處,不像發燒感冒總有好的時候,青春才幾年,她就生這種難以言說的疾病六年!
清音頓時打起精神,讓司機先在一旁等自己一會兒,找個沒人的地方,“那您愛人那邊,用了抗炎和清熱解毒的治法,中西醫結合,也沒錯啊。”
“問題就在這兒,一開始診斷為陰……婦科炎症,抗炎治療沒錯,治了一段時間沒效,又用中醫的清熱解毒法,還是沒用,還越來越嚴重,我愛人頭發都給愁白了。”
清音忽然想起個事,“有沒有查過婦科腫瘤和免疫?”
李正國點點頭,“腫瘤和免疫都查過,正常,每隔半年就去查皮膚性病,也沒有。”
清音心說,今年是什麼情況,怎麼怪病這麼多,還全讓她一個人碰上了。
“我聽老婆子說,你們中醫講究個望聞問切,要不我讓老婆子給她打個電話,讓她過來,你幫忙看一下?”
“行,麻煩快一點,最好一個小時
之內看完。”
李正國高興極了,說反正也不早了,極力邀請她上自家吃飯,待會兒病人來了就在家裡看。
“不用,我去您辦公室等著就行。”
李正國還想再勸,但清音一看就是那種主意很正,誰也沒法左右的人,隻能把人帶到辦公室,讓自己愛人叫人。
石磊正好下地走動,見她去而複返很是詫異,“清大夫這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為了保護病人隱私,清音也沒透露,隻說等著幫忙看個病人。
石磊鬆口氣,再次為半夜請她的事道歉。
“對了,上次我同學常巧音去找您看過了吧?我有段時間沒遇到她,也不知她病好點沒。”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清音也開始不得勁,最近真是離了個大譜,遇到的都是些表麵看起來很常見其實卻很棘手的怪病。
“常巧音從小天資過人,性格難免有點驕傲,再加上這幾年事業不順,因病放棄了她最愛的歌唱事業,要是說了什麼不好的話,您彆介意,她其實沒什麼壞心。”
這位女同學可是他們那一屆的傳奇人物,據說此人智商非常高,從小到大都是考滿分搞競賽那種“彆人家的孩子”。可惜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初中畢業她居然就沒念了,直接考取省歌劇院成為一名女高音歌唱家。
怎麼說呢,在很多人眼裡,好好學習上大學才是正經出路,去唱歌進文工團都是不好好念書的“壞孩子”不得已的出路。可她卻絲毫不在意彆人眼光,一待好幾年。
後來生病,壞了嗓音,這才不得不離開歌舞團,但她又乾了一件讓人跌破眼鏡的事——繼續讀了三年高中後,以高中學曆考取了京市設計院!
而且是沒有動用家裡半分資源和人脈的前提下,這可不就是大院裡的“彆人家的孩子”?
清音笑笑,常巧音是沒什麼壞心,也承認她是天才,但她懂得太多了,要是全懂還好,最怕這種一知半解的,她還真有點頭疼。但清音從來不私下議論病人,也就沒跟石磊提她暗戳戳羞辱自己的事。
一會兒,李正國和一位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女大夫從樓梯口轉出來,“對不住啊小秦,那個病人她現在有點事,可能要一會兒才能趕得到,要不咱們先去吃飯?”
“大概多久?”
“兩個小時……吧。”
“得了吧,什麼有事,就是擺譜,都說了大夫有急事要回家,讓她動作快點,還跟誰求著她似的,要不是不想讓你晚節不保,不想讓小清白等,我都懶得搭理她。”
李正國說話就直接多了,看得出來他是個不善於隱藏情緒的小老頭。
兩個小時,生孩子都生出來了,清音鬱悶極了,自己最近真是諸事不宜,從遇到那個常巧音開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出去買點東西,如果她先到的話就等我一會兒。”
在場三人都知道她家裡有老有小的,連忙說:“沒事去吧,這兩天你一直待在醫院,都沒時間出去逛逛,正好也給孩子買
點東西。”
小孩子嘛,怎麼會不喜歡禮物呢。
清音想到小魚兒笑得滿臉口水的樣子,心都快化成水了,連忙出去叫司機,這樣來回也能快點。
“您要買孩子衣服的話,百貨商店和華僑商店都可以,但人民百貨的沒華僑的好看。”
在司機建議下,清音來到全省唯一一家華僑商店。
出來著急,也沒帶布票糧票,就直接花錢吧,給她家小魚兒花多少她都不心疼……然而,看著20塊一雙的小皮鞋,她心疼了。
小魚兒最近隱隱有想走路的趨勢,她想買雙耐用,質量好,又不傷腳的小鞋子,可再怎麼好,一雙還沒她巴掌大的小皮鞋,居然敢賣二十塊?!
貴得清音懷疑人生。
再看那些小裙子,漂亮的不少,但價格都很貴,隨便一件就是她半個月工資,要是能穿兩年以上,她也忍了,問題是小魚兒長得快,穿不了幾個月就要更新換代。
最終,糾結了一分鐘,她還是買了兩雙小鞋子三條小裙子,有大有小。
出門的時候,司機嘴角抽了抽,“清大夫買了這麼多?”
因為她除了鞋子裙子,居然還抱著一個兩本書大的紙盒子,上麵畫著一幅巨大的鮮豔的圖畫,金色頭發紅色帽子的小女孩,凶巴巴的大灰狼,以及綠色的草地,紫色的蝴蝶,粉色的花朵……邊緣則是一圈英文。
“清大夫這是啥?”
“積木。”
司機也不懂啥叫個積木,但心裡卻狠狠記下了價格——68元。
是的,清音花了自己一個月工資,給顧小魚買了一套積木玩具,純進口那種。倒不是崇洋媚外覺得國外的好,而是國內的她還沒看見,就在看見這套玩具的一瞬間,她腦海中就出現小魚兒捧著它們扒拉的畫麵。
小丫頭可能都樂壞了吧,會抱著她軟軟的甜甜的叫媽媽吧?
於是,就在那一瞬間,自己幻想的美好畫麵裡,一向冷靜理智的清音,她衝動消費了。
當然,她最想買的是一輛紅色小三輪自行車,主要是考慮小魚兒年齡還小,不適合騎,不然她今天付出的就不是半年工資,而是全年了。
接下來,又去百貨商店買了些奶粉、核桃油和鈣片,都是給孩子補充營養的。
一趟下來,幾個大人的東西一件沒買,半車全是小魚兒的。
另一邊,清音走了大概兩個小時後,隨著一陣“噠噠”的高跟鞋聲,一個高挑婀娜的身影來到了呼吸科。
石磊剛回病床躺下沒多久,怎麼感覺像是聽見老同學的聲音,出來一看,“咦,常巧音你怎麼來了?”
女人回頭,“石磊?”
還以為她是來看望自己的,石磊怪不好意思,“也不是什麼大事,怎麼還驚動老同學。”
誰知常巧音比他還一頭霧水:“你怎麼在這兒?”
“應該是你的病又複發了吧,我就說,那個清大夫不靠譜。”她自言自語,聲音卻一點也不小。
“我大老遠找過去(),結果你猜怎麼著?[((),她跟外頭那些庸醫也沒什麼區彆。”
被罵“庸醫”的李正國夫妻倆,臉都綠了。
怎麼說他們也是醫院裡的老資曆了,被個小年輕罵庸醫,這就跟蹲他們頭頂上拉屎一樣,真他娘的晦氣。
“老同學慎言,醫生也不是萬能,都分個專長,或許你的病正好是他們不擅長的而已。”
常巧音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是多年的家教才沒讓她說出更難聽的話。“上次聽你把清大夫吹得神乎其神,結果我一看,她開那方子,鄉下找個赤腳大夫都能開出來,我自己開的都比那好。”
不給石磊反駁的機會,她繼續說,“你以前不是說她治好你的病了嗎,怎麼現在不也複發了?說明她就是三腳貓工夫,暫時把你的病情壓住而已。”
“至於目的嘛,動動你的腦子,想想你父親在什麼單位,什麼叫放長線釣大魚,不用我說了吧?”
石磊臉色鐵青,幾乎是咬著牙齒:“清大夫不是這樣的人,你彆胡說。”
“我胡說,我不胡說她能把我的病治好嗎?”
“誰說我不能?”忽然,樓梯口傳來一把清脆的聲音,眾人看過去,原來是清音回來了。
也不知道她聽了多久,又聽到多少。
清音冷冷地看著常巧音,這個她驕傲的孔雀一樣的女孩。
李正國的愛人忍著不爽,簡單介紹:“小常,這位就是清大夫,彆看她年紀輕,其實醫術了得,治療疑難雜症很有一手。”
常巧音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恕我直言,如果你們推薦的是她的話,我覺得沒必要了。”
清音的麵上露出兩分不屑,“怎麼,你是不敢嗎?”
“我不敢什麼?”
“不敢讓我治,萬一我一不小心把你治好了,就戳破常大歌唱家,哦不,大設計師你表麵清高,實則撒謊成性的醜惡麵具了唄。”
常巧音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指責撒謊成性假清高,從小到大,誰不是捧著她的?頓時氣得銀牙直咬,可偏偏還不小心咬到了破潰的口腔黏膜,頓時疼得眼淚珠子都快下來了。
“胡……胡說什麼。”
清音也不說話,就這麼三分冷淡,三分戲謔,還帶一分嘲諷的,上下打量她兩遍。
困擾她這麼久的難題,在知道常巧音就是李正國說的“奇怪病人”的一瞬間,清音忽然如醍醐灌頂。
單論奇怪的口腔潰瘍和奇怪的婦科病她也頭大,但如果這兩種怪病同時發生在同一個病人身上,還是常巧音身上,那她就有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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