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琉從生下來就隻算得上樣貌平平,可她有雙極美極美的眼睛,對視一眼,好像就能讓人敞開心境,任她感應。
時鼎天原本以為那是眼瞳的美,是天道對她平庸無奇的彌補,此刻才發現,原來是眼神、或說眼神至深處,那朵神魂之火的美。
可美得太過,透視人性。
像要被撕破一切表意,將內心偏私醜惡全部公示於她。
僵持數息,時鼎天神色難堪。
“…魔頭餘孽,執迷不悟!”時鼎天沉聲,扭頭,他手一抬,旁邊耆老們中間有人端著的木盒打開,一道閃著雷光電鳴的好似無形又有形的鞭子就飛了出來。
“啪!”
一聲烈響,鞭尾狠狠甩在女孩腳尖前。
時琉瞳孔一顫,不是嚇得,是疼得。
隻一息,她慘白的額頭就滲出了細密的汗——明明那鞭,還尚未落到她身上。
“這是神魂鞭,不傷軀體,隻碎神魂,”時鼎天咬牙,顴骨抖動,眼神震顫地瞪著她,“那魔頭,人人得而誅之,絕不容你包庇藏私——你想清楚,是真要為了他,斷了神魂輪回?!”
“……”
時琉怔怔望著,從時鼎天手裡垂下的無形長鞭。
電閃雷鳴,一點餘波都足夠叫她痛徹骨髓。可她聽見了,時鼎天說的,是神魂輪回。
也就是說,死在這長鞭下,就是神魂具碎,不入輪回。
她的父親。
她生身的時家。
她曾夜夜企盼的家人……
他不但要她死,還要拘她神魂、斷她輪回?
時琉低頭,她忽然想笑了,腦海裡也就忽然想起那個白衣少年站在幽冥血色的穹頂下,肆意地笑,卻眼神冷漠地與她說。
這世上隻有兩種人,畏我者,想殺我者。
他說這句話時,也像她現在這般絕望心死麼。
時琉好奇地想著,就低著頭,學他輕聲笑了起來。
她學得不好。
惹時鼎天額上青筋繃起,隨他甩手,一道隔絕聲音和神識探查的結界轟然落下,將兩人與時家耆老相隔。
“時琉!我不管你對時家有多少仇怨!這件事事關蒼生、事關凡界幽冥無數人的生死!你今日不說,我時鼎天就算親手弑殺至親、也絕不會對你有一絲縱容顧忌!”
“…縱容,顧忌,至親?”
女孩輕聲念著,因為缺水和失血讓她眼前昏黑,聲音也澀啞,可她還是強撐著仰起頭:“這些東西,您什麼時候,對我有過一絲呢?”
“!”
暴怒起伏下,時鼎天麵色慢慢沉冷如鐵:“是,我時家自然沒有為虎作倀的至親——那個魔頭不會救你,也救不了你——即便如此,你也要護他到底?寧可神魂俱碎?”
“……”
時琉闔上眼,幾息後,她輕輕哼起碎輕的歌來。
那是首童謠。
它流傳在凡界最北的疆域,幼時照顧她的第一位使婆奶奶,總是在她哭著找父親母親的夜裡,一邊輕輕拍著她背脊,一邊低聲哼唱給她聽。
她曾那麼渴望的,父親母親。
時琉低低唱著。
斷斷續續。
碎不成音。
“好,好!來人!”
時鼎天一揮手,碎了那隔音結界,震顫著手將鞭子甩在快步上來的時家子弟懷裡。
“打!打到她說為止!!”
……
……
那是時琉生命裡最漫長的一夜。
生複死,死複生。
當疼痛和折磨重複太多遍,人的意識也會麻木,就好像神魂已經飄離軀體,隻是停在上空,漠然注視著下麵被綁縛在刑架上、疼得死去活來還要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吭聲的少女。
不知多久過去。
幽冥夜裡的血空終於降臨。
石室中那些嘈雜瑣碎,難以辨認的聲音都已遠去,時琉耳中的嗡鳴也漸漸消止。
神魂虛弱將碎的少女仰頭,望見了石室對著的石窗。
比鬼獄的窗稍大些,一輪清幽血色的月,疏遠而靜默地掛在夜穹中。
這大約是她在這人間的最後一夜。
她沒有死在孤寂清冷的鬼獄,沒有死在罪不可恕的禍世魔頭手裡。
她死在錦簇人間,死於至親。
早知,早知。
早知這人間。
不來也罷。
……
月光透過鬼獄碗口大的窗,殷殷地紅。
最儘頭的小牢房裡,石榻上,此刻正躺著個安然入睡的少女。
她呼吸很輕,麵容恬靜,嘴角還微微翹著。
像在一場好夢。
可石壁照影裡,少女神魂栗栗,幾乎支撐不住——仿佛下一息就要徹底碎裂,化作光塵消匿幽冥。
“主人,她要死了。”
狡彘化作隻貓狗的大小,趴在石榻旁,遠遠看著站在月色下的白衣少年。
他冷漠清寒,遺世獨立。
他不看榻上少女一眼。
狡彘大得可憐可愛的眼睛裡閃過貪饜,它躁動難耐地刨了刨爪,又舔了舔舌頭。
“——可以吃了哎。”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天,狡彘因為進門先邁左爪,被罰去幽冥天澗搬了兩百年的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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