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人性的最大弱點。崩山之雪, 潰堤之穴。”
——酆都帝·業
*
時琉獨自走在一片孤脊的山脈上。
天地茫茫,霧色難消,腳尖前隻有一條寸寬的山脊, 山脊兩側,都是向著下方霧海裡無儘延伸的絕壁。
毫厘之差, 就是粉身碎骨。
時琉心裡怕極了。
她想要停下腳步, 可她不能, 她感覺得到身後愈發濃重的霧氣裡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逐著她——
再遲一步她就會被徹底吞掉。
偏偏這時,時琉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高大的東西架起來——大約是一匹清駿的馬, 她開始在馬背上晃蕩, 顛簸,那駿馬行得極險,每一步都仿佛要將她掀下來,落進兩側無底的霧海深淵裡去。
時琉怕得不敢去看兩側。
她隻能緊閉住眼, 死死抱住駿馬的脖, 免得被晃跌下去。
直到一道清寒微戾的聲音劈開天頂霧海,砸了下來——
“你是想勒死我麼?”
“…!”
時琉猝然從夢中驚醒。
她眨了眨發澀的眼。
入目是片葳蕤的密林,約在某片深山。寬厚的綠葉交織成濃重的蔭蓋,隻偶爾幾片,漏下一簇燦金耀眼的日光來。
時琉沒顧得仔細觀察。
在顛簸裡,她下意識低頭, 去看自己抱在身前的“駿馬”——
不是馬, 是人。
剪裁精致的白衣繡著暗金絲線, 看不明紋理。
衣袍內,少年脖頸修長,肩線淩厲而寬展。他托負起她,反倒顯得她身形單薄又纖細——像隻蔫綏著毛的小貓崽兒騎到了鬃毛淩冽的獸王腰背上。
時琉怔了幾息, 慢慢回憶起來。
…“與我無乾。你隨意。”…
…“我對螻蟻的死活不感興趣。”…
是和那時一樣的冷漠聲線。
是,封鄴。
時琉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名,他這樣的魔,怎麼可能會把真名輕易告訴一個要被他利用然後殺掉的螻蟻。
時琉默然想著,沒有出聲。
酆業停了一停。
長袍垂墜,掛在腰間的翠玉長笛跟著輕晃起葉子。少年微微偏臉,餘光掃過從頸後無意垂繞上來的少女的軟發。
他能聽見她輕而細弱的呼吸。
也知道她醒著。
可她不說話——就好像怪他之前拋下了她。
酆業莫名有些躁戾,聲線跟著薄涼:
“你筋脈寸斷,就要死了。”
“……”
背上呼吸微微滯澀。
酆業薄唇輕勾。
那細弱呼吸隻停了幾息。
“我知道,”少女輕聲,“謝謝。”
“——?”
酆業眉尾一挑,低聲笑了:“…你、謝、我?”
明明是笑著。
可那雙漆眸愈厲,眉眼更是像覆上了冰霜。
——
放過九竅琉璃心一條通天之路不走,於他,不殺已是仁至義儘。她若還敢怪他不救,他自然惱怒。
可她不怪。
她竟然不怪他、還謝謝他?
“嗯。”
像怕他未聽清,伏在他背上的少女輕聲重複,“謝謝你。”
她語氣平和,安靜,不帶一點難過或者質疑。
她是真的在謝他。
酆業說不清是哪裡來的怒火,隻隨少女那一兩句話就燎天而起,灼得他胸膛裡空蕩翻湧,燒得臟腑骨骼血脈都躁戾難安,直教他不得不迫出聲冰冷至極的笑。
“謝什麼。就算我帶你出來,你也活不過今天日落。”
“日…落?”
少女聲音很輕。
她似乎從無力地伏在他背上的姿勢努力挪撐起一點,那樣溫馴地靠著他肩,望向很遠的,被枝椏撕碎的地平線。
她像在期盼什麼。
卻不再與他說。
酆業更冷淡了:“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說吧,時間也不多了。”
時琉闔著眼。
想了幾息,她輕聲問:“你能把我放到附近的山坡嗎?”
“荒郊野嶺,你想一個人等死麼。”
“……”
時琉不說話,安靜著。
酆業背負著她,身影掠向距離此處最近的開闊山坡。
狡彘的神識傳音早要炸了:“主人!我們還未出豐州,在這裡換去開闊地,等下被時家和玄門的修者發現,您又要被她拖累了!”
“不然如何。放她曝屍荒野,隨野狗啃了,過幾天讓你多隻半仙的野狗祖宗?”
狡彘噎得不輕。
直等到酆業負著時琉,在一處青草綠茵的小坡前停住,它才沒忍住嘀咕了聲:“我看您根本就沒打算吃。”
“嗯?”酆業沉聲。
“真要吃,您不早吃掉了,還會留她到現在?”
“……”
酆業眼尾垂斂,正冷淡思考怎麼讓狡彘認識一下它最近幾日有多言行無狀不知死活。
卻忽察覺什麼,他長睫撩起——
少女之前便艱難從他背上下來,一身粗布麻衣被染得血紅,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旁人的。
而此刻,少女雙膝跪在柔軟的土坡上,摸索起旁邊的石塊,正在身前掘土。
她筋脈寸斷,此刻還能活著能挪動,全靠酆業灌在她體內強撐著的那一線氣機——可也撐不了多久。
就如酆業所說,最多日落,氣機散儘,她仍是要死的。
扒著手指頭數也不過剩一兩個時辰的命,她卻用來挖土?
連被酆業從一葉界裡扔出來的狡彘都忍不住好奇,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旁邊拿爪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