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話聲,越過小二肩後——
客棧二樓樓梯,走下來一位粗布麻衣的普通男子。
不是旁人。
正是讓文是非追來此地的、在水幕中顯影的那賊人男子。
一兩息後。
文是非低下眼簾,血眸裡殺意翻湧,人卻笑了。
“好。好大一條魚啊。”
“啊?”小二懵然,看了看桌上那盤魚,“額,是挺大的。”
文是非聲音愉悅又獰然:“你說,若是將它宰儘了,能把凡界多少條河染成血紅的呢?”
小二:“?”
狡彘咬著肉插話:“不是跟你說,倒茶。”
“哎。”小二訕訕應了。
紫砂壺高高抬舉起,細長清透的水流傾瀉而下——
——
轟隆隆的山澗瀑布,如白練長垂,從玄門密林漫布的後山間,接天而下。
飛流直下三千尺。
而在那片瀑布削出來的山壁間,水簾之後,無數禁製藏著,玄門用以關押世間最窮凶極惡的妖魔鬼怪的地方——
“水牢”。
水牢最深處的地底,是一片封天石砌起的圓形牢獄。
封天石也是造化靈物中的一種,隻不過它既不能提升,亦不能救命,唯一的作用就是封禁靈氣。
這樣一大片封天石砌起的地牢再加上玄門專設的禁製,再逆天的大魔,一旦被關入其中,沒有外力幫助也基本無法逃脫。
隻不過這裡常年都是空置。
最近倒是住上了。
——三位太上長老同下幽冥,終於從魘魔穀將魘魔生擒了回來,此刻就關押在水牢最地底的封天石牢中。
圓形地牢從正中間一分為二,施了單向可視禁製的玄鐵牢欄根根矗立,森嚴難破。
角落裡,魘魔不知死活地縮著。
而通向地牢出口的另外半圓石室裡,正中放著一隻麻繩蒲團。
專門看守這一間牢房的弟子此刻就跪坐其上。
此地無聲,連水牢外的瀑布落水聲都難以進入,寂靜得令人心冷。最可怕的還是漫長,漫長得好像斷了生死,又或者已經死了而不自知。
玄門中都將進入此地視為噩夢。
也因此,隻有犯了玄門戒律、受了重懲的弟子,才會被罰來水牢看管牢犯。
不過為了弟子們不至於生出心魔,基本隔幾日就會有所輪換。
而這一回,看守地底這間牢房的弟子,卻已經有十數日未曾輪換了。
某一時刻,封天石牢室外。
空氣兀地波動。
兩道著月白色道袍的身影忽然出現。
其中一位胡子凶臉,正是這趟同下幽冥的玄門長老,袁滄浪。
而另一位,麵如冠玉,清冷如天塹難攀,眸眼極深又極幽遠。他望人一眼,仿佛就能叫對方看儘人間盛衰悲歡。
無情道第一人,玄門太上長老之首,玄門小師叔祖——
藺清河。
這是一個快要叫世人遺忘的名字,卻又曾在卷卷古籍舊曆、凡界煙雲般千年長河裡,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像時鼎天被稱為凡界千年來第一強者,晏秋白被稱為凡界年青一代第一人,時璃被稱為時家第一天驕……
可藺清河不需要。
天門之下,他就是第一。
數千年前凡界正亂,妖魔橫生,玄門一劍定天下——那一劍就是斷情劍。
劍主隻一人,藺清河。
也是自那以後,傳出來的天下皆知的說法:無情道攻伐,同境無敵,所向披靡。
聽見身後氣息波動。
蒲團上,年輕的玄門弟子起身,對兩位長老作揖。
“秋白見過小師叔祖,見過袁長老。”
藺清河神色微顯意外:“秋白怎會在此?”
玄門天驕、第一公子,如今被罰看地牢,傳出去多半要在人間掀一場熱鬨。
旁邊,袁滄浪沒好氣地翹了翹胡子:“他?為了替個不認識的小妖魂鳴不平,違抗師命,還自請了戒律鞭。要不是掌門師兄念他代玄門行走天下,任重道遠,本該再罰去洗練池思過三年——來這兒清心三十日,已是從輕了。”
“水牢三十日,也不比洗練池三年輕了。”
藺清河搖頭笑歎。
他隨手一拂,將晏秋白帶起身。
晏秋白自幼就在藺清河門下修習,一身脾氣性情,許多處都像了藺清河。
不過藺清河修無情道,太上忘情,近在咫尺而猶遠在天邊,走哪都像自帶霜雪肅殺之景的氣質,卻是和晏秋白有所不同。
袁滄浪還在旁邊板著臉:“我問你,你這十幾日清心自修,可反思到什麼了?”
“是有收獲。”
“哦?”袁滄浪壓著驚喜之色,回頭問:“有何收獲?”
晏秋白謹禮再作揖:“弟子想起,魘魔穀大破,生擒魘魔,可她穀內數萬倀鬼,為何不知下落?”
袁滄浪:“…………?”
袁滄浪胡子抖了好幾下,終於憋出一句:“讓你反省,你十幾日就想了這??”
要不是沒有弟子陪他做一場戲,那袁滄浪大概又要忍不住到處找笤帚了。
“好了。”
藺清河淡淡按過,“三十日之期減半。秋白。”
“弟子在。”
“門中接天機閣密信,有事需交予你。”藺清河指節輕彈,一點金光飛入晏秋白識海。
識海中一覽密信,連晏秋白都不由生了凝重:“天衍宗…?”
“那位小聖女,斷天機之能確乃天賦,不可輕忽。她的金蓮投影所在一並附於信中,你記得將她一起帶回。”藺清河平靜道,“至於天衍宗,你也不必過憂,門內隻讓你率弟子下山查探。如屬實情,再回稟門內,長老堂自作處置。”
“弟子領命。”
晏秋白肅然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袁滄浪想起什麼,連忙扭身,“記著把袁回那個惰怠小子一並帶上,不許再對他手下留情!”
“是。”
人聲遠去。
袁滄浪轉回頭,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那,小師叔祖,我就把牢獄禁製去了?”
——
藺清河在門內輩分高得沒法論算,從長老到弟子,除了幾位太上,在他麵前一律都是頂頂小的小輩。
雖然從外觀看,袁滄浪好像能給藺清河當半個爺爺了。
藺清河顯然早習以為常,輕頷首。
那雙寫儘了人間遠景的眸子終於繚繞上一絲捉摸不透的霧氣,望向玄鐵牢獄內。
袁滄浪術法一施,玄鐵欄杆上禁製暫撤。
牢內。
角落裡,封天石都難以全壓製住的魔氣,正滔滔外溢在一身幾難蔽體的素紗紅衣的女子身上。
女子渾身是傷,唇角也溢著血。
此時卻如春困剛醒,她慵慵懶懶睜開眼,望向牢外。
半間寒石牢,卻映得中間那人風華無雙,目含遠山,如立仙天之上,清冷如璧。
“喲。”
魘魔身形妖嬈,扶牆而起,含笑如春,“這不是幾千年前一劍定天下的無情道,道子大人嗎?”
袁滄浪冷哼:“你這妖魔,竟然還知道我玄門師叔祖?”
“豈止認識。”
魘魔輕抬玉臂,塗著紅蔻卻殘破見血的纖纖五指抬起,隔空,朝那清冷不可侵犯的無情道第一人虛描淡摹。
然後她泫然笑了:“他的元|陽之體,不還是我破的麼?怎麼,他沒與你們說過?”
“…………?”
石牢一寂。
數息後,袁滄海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