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包不住火。
消沉的宗內氣氛也攔不下消息的傳遞。
未用一日, 長老堂內,晏秋白第一次公然頂撞掌門,對宗內欲要他和時璃聯親以安天下仙門的命令抗令不從的消息, 便已傳遍了玄門門內。
時琉聽到這個消息時, 正在弟子殿後的竹林裡冥想修煉。
她在此已經坐了三日。
晏秋白厚積薄發, 十年天境未動分毫,而一夜直入化境巔峰。
——她修行時間太短, 比不得。
但她可以追近。
第一日,時琉未曾練劍, 也未曾吸納天地靈氣, 隻是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望著那片空地, 就好像藺清河未曾離開,就好像他還會像從前那樣, 在某個時刻突然出現在她身旁, 溫和指點她的劍法修煉。
等了一日,等到太陽落山,時琉依然再沒能等到那個身影。
她合上蒼白的眼瞼, 開始冥想。
之後兩日兩夜,時琉便未曾挪開分毫。
天境修者已漸脫凡俗之體,幾日不進滴水也無關係。晨時的霜露在她發鬢攢起細小的水珠, 像剔透的琉璃一樣, 凝而不散,聚而未落。
少女在朝霞與暮色的交替裡, 修為緩慢卻肉眼可見地升進。
最後一日。
傍晚時分,時琉聽見路過竹林外的執事聊起了昨日宗內發生的最大的事。
“哎,玄門天驕和紫辰仙子的故事都傳到幽冥去了,晏秋白為何竟然寧肯頂撞掌門, 也不願與時家聯親呢。”
“多半還是情分未到吧?這幾年在峰內時不時見到那兩位,我也能感覺出來,時璃恐怕是對秋白有些心思,但秋白待她,與待鳴夏毫無分彆呐,終究隻是把二人都當成了師妹而已吧?”
“聽你這個意思,你是知道他待誰特殊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不信掌門沒察覺——單那日道門大比結束後,秋白可是半分未顧忌惹出說他偏向或者不公的流言,直接將昏迷的封十六當眾抱走了。”
“你倒提醒我了,我入峰也有兩年了,好像還從未見他那樣失態過。”
“這還不止呢,聽說從封十六入門開始,她的一切事務,本該交給峰內執事來做的,幾乎全都是秋白一手過問打理的,上心程度絕非普通。”
“竟有這種事?他平日雖恭謹守禮,但可最不喜歡這類瑣碎繁複的小事了。”
“是吧?”
“……”
隨著腳步聲,兩人的談話也漸漸遠了。
時琉獨坐竹林中的青石上,慢慢停下修煉。少女自那日醒來後始終沒有什麼情緒的麵孔上,遲滯地出現了一點猶疑。
秋白師兄對她……
是超過同門師兄妹之間的感情嗎?
時琉竭力回憶了一番。她記得,酆業也說過,她對秋白師兄的意義可能有些特殊。但除了那日險些被晏秋白發現酆業在她房間裡,她開門之後,師兄表現得有些奇怪外,時琉並未覺著有什麼不同。
平日裡那些溫柔清和,竟非師兄對每一位同門師兄妹都有的態度嗎?
時琉想著,再次闔上眼去。
這幾日修煉之餘,她想了許多事情,隻是始終沒能找到那層濃罩的迷霧之後的突破口。但隨著兩個峰內執事路過的這番話,她閉上眼,一條藏在迷霧中的暗徑,就在她腦海中緩緩浮出。
若她便是紫辰,若她便是劫境玉在仙界送酆業永入歸滅的人,那她能還給他的東西,隻有三件。
那三件東西,恰恰可以在同一件事裡拿到或做到。
而這件事,也是藺清河護佑了幾千年的玄門眼下所最需要的。
那麼唯一需要確認的是……
時琉從竹林間的青石上起身,朝宗主峰弟子殿走去。
晏秋白的房間在弟子殿的最首座,臨山溪清泉,流水潺潺。
時琉停在他的房門前。
這似乎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到師兄的屋舍外。
時琉想著,便要抬手叩門。
隻是屈起的指節還未落上門扉,屋門便從裡麵打開了。在時琉意外掀起的眼簾裡,門口,晏秋白的身影走近前。
“十六,你怎麼突然來了?”晏秋白停下,見少女有幾分蒼白狼狽,卻好像並不在意的模樣,他微微低眉,“是因為小師叔祖的事情麼。”
時琉微怔,“師兄也知道嗎?”
她反問得忽然。
晏秋白卻懂她的意思:“小師叔祖之前每日都來峰內,你在道門大比上用出那問天一劍時,我便知道他與你的關係了。”
“……”
聽晏秋白提起問天劍,少女默然垂眸,眼睫間遮起的瞳子黯了黯。
晏秋白正想說什麼再安慰她幾句。
時琉卻仰起頭來:“師兄不用擔心,我不是為這件事來的。林叔…小師叔祖的事,我會自己慢慢走過去的。”
晏秋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兩息,隨即淡淡笑了,他抬手,蹭掉女孩額角鬆散的一縷碎發下快要墜落的露珠。
“我們小師妹好像長大了許多。”
時琉一眼不眨地望著他的手,卻沒躲。
許是少女的眸子太澄淨無垢,那澄淨下,讓人半點情緒也藏不住。
晏秋白屈起指節,將摘下的那顆露珠抿握進掌心裡,她的眼神下他有些不自在地垂回手:“抱歉,是師兄太冒昧了。”
“……”
時琉很輕,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
“師兄,”少女睫毛微垂,溫吞而沒什麼情緒起伏地,她安靜開口,“掌門希望你和時璃,能代表玄門和時家聯親,來解決這次宗門所麵對的天下仙門們群起圍攻的危機。這是真的麼?”
晏秋白神色微動,一點薄厲的鋒芒感從他溫和的眸瞳裡若隱若現:
“是誰去你麵前亂說話了?”
“不是,”時琉搖頭,“我在竹林裡修煉,偷聽到兩個執事路過時說的。”
“……”
晏秋白微怔了下,眼底泛起些細碎的光影似的笑意。
不知是因為女孩說的那句偷聽,還是她說偷聽時依然穩穩當當溫溫吞吞的神態和語氣。
那點笑意很快彌漫過青年好看的眼尾,掠及他薄翹的唇畔:“那你還偷聽到什麼了?”
“他們說,你頂撞了掌門,拒絕了親事。”
“是,”晏秋白輕歎,難得玩笑語氣,“昨日是我第一次頂撞掌門,且是當著長老堂長老們的麵。小師妹不在,錯過了師兄好一副狼狽場麵。”
時琉微微歪了下頭:“師兄為何不願?”
晏秋白笑意一停。
想起宗門內,在大亂之前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消息,晏秋白想來從容不驚的眼神忽有些不自在了。
他略作停頓:“那些執事,可還說了彆的?”
“嗯。”
時琉想了想,直言:“他們說,師兄不肯答應,是因為我的緣故。”
“……”
晏秋白像是被什麼梗了一下。
許久後,他在少女清淨安然的眼神下無奈地笑了:“我若說我不曾有半點要累及你的意思,在長老堂上也不曾提起過你的名字,你可信麼。”
時琉點頭:“師兄的話,我都信。”
“那執事們的話呢,你信了嗎?”晏秋白盯著她的眼睛。
時琉露出一絲遲疑。
晏秋白那些難得一見的細微的惶然和不安,在此刻便全部抹去了。
他那樣執著而認真地望著她的眼睛,好像要將他自己的心剖開來給她看。
可是時琉不明白。
於是少女眉心輕蹙,半晌才說:“師兄與我相識並不久。”
“當真不久嗎。”晏秋白深望著她,“為何第一次見時,我便覺得我們已經見過許多次了。”
“——”
時琉意外地眨了眨眼。
晏秋白的話並不輕慢,反而鄭重甚至肅然。
在這樣的師兄麵前,時琉很難忍心再對他說出假意謊言。但她的來曆過往,與酆業息息相關,她不能說。
於是時琉隻垂下了睫。
晏秋白眉峰微微皺起:“師妹也像宗門裡許多弟子那樣,希望我和時璃為了玄門與時家聯親嗎?”
時琉認真思索,然後搖頭:“我討厭為了多數人便要犧牲少數人的理所應當。”
晏秋白有些意外。
這似乎還是第一次,他在從來溫和柔軟的小師妹的口中聽到這樣語氣強烈的字眼。
時琉卻想到什麼,仰頭看他;“若是我也那樣希望,師兄是會對我失望,還是會真的那樣做?”
晏秋白眼神微微一晃:“我不會對你失望。眼下形勢,用最小代價保全玄門,玄門弟子有此想法,都不為大過。但,我也不會因為你希望,便這樣去做。”
“為什麼?”
“這樣對我不公,對時璃也不公。”
“……”
一點極淡的笑色慢慢染上少女澄澈乾淨的瞳眸,她不太明顯地,但卻是那日之後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師兄果然是很好的人。”
晏秋白像是被她的笑也感染了笑意,“為何忽然誇我?”
“因為,我有求於師兄。”
“嗯?是什麼?”
“若是,與師兄定下道侶契約的人是我,”少女慢慢收斂笑意,認真望他,“師兄可願意答應麼。”
“……?”
晏秋白怔在了忽起的風裡。
-
風拂過長老殿簷角的狻猊雕飾,簷下寂靜。
幾位宗門內的核心長老,依然以主位上的晏歸一為首,呈半圈之勢端坐在大堂之內。
這寂靜持續了半炷香的時間,堂中依舊不見什麼動靜,晏歸一左手側,打坐冥想的袁滄浪有些耐不住性子,睜開眼問:“掌門,您叫我們這時候過來,有什麼事,不能現在說嗎?”
晏歸一神色淡淡:“不是我喊你們來的。”
“那是誰?”
“……”晏歸一剛要說什麼,又停下,轉望向殿門外,“來了。”
“?”
堂中剩下的幾位長老,也跟著袁滄浪的目光一同轉向殿外。
迎著這些目光。
晏秋白邁入殿內,而跟在他身後的,少女單薄而安靜的身影也踏了進來。
把著酒壺的蘭青蝶忽地一停,錯開眼,望去晏秋白身後的少女。
“…劍芒。”
“蘭師妹,你說什麼?”邱明生探頭低問。
“沒什麼,”蘭青蝶懶洋洋地晃了晃酒葫蘆,裡麵這會裝著的卻是清水,“我說今天的太陽刺眼。”
邱明生:“……?”
幾句間,那兩人已經從殿門外走到了殿內。呈並列之勢,時琉與晏秋白向掌門和在座幾位長老躬身作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