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用看匕首抵上他心口時,那張她仰了萬年的麵孔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階前,神魔俯身,將朝他張開手的少女抱住。
小琉璃妖的腦海裡再次響起昆離的低聲——
‘殺了他,你的神明就回來了。’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俯下來的神魔沒有再起身,因為一把冰涼的匕首抵上他心口。
酆業低下頭。
懷裡的少女握著匕首的手都栗栗,她幾乎握不住,淚如清漣無聲墜落,少女低闔著眼,顫栗難已。
他忽想起玄門天考的前塵鏡裡,她也是這般淚落如雨。
——
縱使明白世間一切道理,她依然做不到傷他分毫。
‘我叫你刺下去!’
‘你不想要你的中天帝回來了嗎?!’
‘他是魔!他若活著他就永遠回不來了!’
‘…………’
識海裡猶如翻江倒海,天地都仿佛要被撕碎。
小琉璃妖知道住在她腦海裡的那個聲音有這樣的能力,她若不許他如願,他興許會叫她永遠睡去,再也醒不過來。
但是沒關係。
“我知道……入魔一定很疼……你一定是被逼的……”
少女疼得顫栗著靠在他懷裡。
小琉璃妖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她難過得哭個不停,但不是為自己,“是誰,誰逼得你……”
她好恨,恨有人逼他墮入暗無天日的幽冥天澗裡。
她想殺了那個人。
匕首慢慢從神魔的心口挪下。
‘廢物!!’
一聲極為躁戾的沉音驟然撕裂她的意識。
少女身影兀然僵停。
幾息後,她劇烈地顫抖起來,神情抗拒,像是痛不欲生地抬起手——
噗呲。
匕首淺淺沒入神魔的心口。
帶著淡金色的血濺在少女的衣襟上,又在神魔雪白的衣袍前漸染。
少女瞳孔驟地一縮,如絕望般蒼白失色。
“昆…離!!”
劇慟的心神震蕩之下,時琉的意識終於從神魂至深處醒來。
識海裡她撲向那道強行禦控她神魂的昆離的神識,即便是同歸於儘,她也一定要將他這道神識撕碎在她的識海裡——
她絕不容許,她絕不容許他控製她的神魂去傷害酆業!
神色掙紮的少女就要鬆開匕首,向後退去。
“聽話。”
便在此時,忽有人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酆業阻止了她的退離。
時琉難以置信地仰眸,隻來得及聽神魔啞聲俯下:“放他出來,聽話。”
“不……”
那一瞬息,時琉恍悟了什麼,她更驚慌欲絕地想從他懷裡掙脫。
可是來不及了。
酆業低頭吻住她,他的額心抵著她的,神紋熠爍不停,而她的識海裡,禦控她神魂的神識正被一道悍然無匹的混沌神識一絲一毫地抹除殆儘。
他溫柔得像萬年前高居聖座的神明,從始至終,他不曾傷及她神魂半分。
直到那個吻裡被血漫過。
時琉滯然僵硬地慢慢垂首。
兩人之間,他握著她抵上他心口的匕首,早已寸寸推入,沒入他胸膛裡。
最後一絲昆離的神識消泯於時琉的識海裡,帶著歇斯底裡的瘋狂笑意——
‘我是輸了……你也沒贏!’
‘你輸得更徹底,輸掉了你最後一點點可憐的神魂性命!’
‘酆業!你不如我!你不如我你聽到了沒?!’
‘我不甘心——’
餘音儘去。
時琉僵滯在原地,她下意識地捂住他心口,即便那把鋒利的匕首一次次割破她掌心,她隻是發了瘋似的將它沒入他胸膛處的刀刃攥得更緊。
少女鮮紅的血與神魔淡金的血交相融彙。
“不——不要…………”
時琉抱著她撐不起的酆業慢慢屈膝跪地。
她淚落如滂沱的雨。
“彆哭了,怎麼像你夢裡那隻,”酆業咽下血,低聲笑了笑,“小琉璃妖似的。”
時琉隻是用力捂著他心口,淚水失控地搖頭:“求求你,不要……”
“……”
蒼白的祈求得不到任何回應。
少女顫栗的指尖下,那顆羅酆石慢慢化為齏粉,透明的淡金色碎如塵礫,湧入神魔漸漸失去生機的四肢百骸裡。
而那人額心的神紋正一點點黯下,淡去。
猶如那抹即將碎於天地間的神魂。
站在極遙遠的南邊的天際,立於虛空的女子跌下眼睫,一滴淚落入她腳下無儘的雲霧裡。
南蟬闔上眼,像又聽見了花燈會上熱鬨的盛景。
——
一日前。
人間,樺城,花燈會。
小琉璃妖跑出去後便獨餘一人的那條小巷裡,無聲顯出了第二道身影。
南蟬撿起落地的帷帽,慢慢走到那道背影身後,她仰頭,順著他始終朝向的早已空蕩的巷外看去。
凝了半晌,她才低回眸,望著手裡的帷帽:“你真的要讓昆離帶走她嗎?”
“……”
很久很久的寂靜。
久到南蟬都要以為他已經後悔了,想要推翻他自己親手設下的這場殺局。
可南蟬還是聽見巷裡響起那人低啞的聲音:“昆離謹慎,膽怯,不到謀定便不會顯露半點痕跡。若非叫他親眼見功成在即,他絕不會冒險禦控她的神魂。因為他也知道,那是我抹除他神識的唯一時機。”
“可你沒有把握,不是嗎?我們就不能……就不能想想彆的辦法嗎?”南蟬近哀求地低聲看他。
“她昏睡幾日,我便坐在中天帝宮裡想了幾日。”
酆業側過身,月色拓得他眉目清冷孑然,他講一場赴死,卻從容而平靜。“沒有彆的辦法了,南蟬。有昆離壓製,她己身神識再不醒來,便可能永遠都沉睡下去。我等不起。”
聽他娓娓如訴,南蟬卻抑不住惱怒:“可她如今自認是萬年前的琉璃妖,不是你的時琉!昆離神識盤踞於她神魂內,隻會比我們更清楚了解她的心結與痛處——你如何確定還需要昆離神識強迫她動手,而不是她自己便殺了你?”
“我不確定。”
較於南蟬急切聲栗,酆業仍是平靜,他甚至似乎很輕地笑了下。
隻是掩入夜色,聽不分明:“這本就是一場賭局,南蟬。”
“——”
南蟬眼瞳驟地縮緊。半晌她才攥緊了帷帽跌下眼,聲線顫栗難已:“可你的賭注……是你性命。”
“隻要贏回她的,便算我贏。”
“你的贏麵在哪裡呢?”南蟬慘然地笑了笑,“你都不確定她是否會親手殺你——昆離賭萬年前那隻小琉璃妖愛她的中天帝,那你呢,你能賭什麼?”
“我也賭她愛我。”
南蟬一怔。
麵前,月色下的神魔低歎著便笑了,他笑得愉悅至極,而眼底隱見淚意——
“所以你看,無論是生是死,都是我贏。”
——
界門之下,酆業慢慢闔眸。
被血色染紅的唇角勾起來,他望著麵前淚失了禁的少女,低笑了笑:
“…我贏回你了,小石榴。”
“——”
話聲落下,神魔闔上了眼。
最後一點神紋從他冷白的額心淡去,與之同時,像有無數淡金色的光粒從他身體裡慢慢逸出。
那是神魔的神魂,將要消散於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