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孟林老老實實去車間上班,像是放棄了去辦公樓的想法一樣。
段師傅對此很滿意,在他看來,技術才是硬道理,工人如果沒有過硬的技術,約等於kudang裡沒東西。
這個形容雖然有些狠,但對車間工人來說確實如此。
孟林乾了這麼多年,技術是沒啥大問題的,也能跟周圍的人能打成一片。不過到底是真心實意打成一片,還是裝模作樣打成一片,說不清楚。
因為孟林覺得自己跟周圍的人不一樣。
他想往上走,但周圍的人沒有這種想法,覺得現在的生活挺好,於是孟林有了一種“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感覺。
他不想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可又改變不了他是其中之一的事實。
不過讓人十分費解的是,明明秦銳也是車間的一份子,但大家不會覺得秦銳跟他們是一路人,反而認為秦銳將來有大本事。
孟林雖然氣憤(尤其是當彆人拿他們倆比較時),但也不會直接說出來心底的疑惑。
因為他十分清楚這種話說出來的後果。
“林哥。”
“阿楊,你怎麼來了?現在還沒到下班的時候。”想早退也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好嗎。
徐楊立馬聽懂了孟林的言外之意,但這次真不是早退,於是解釋道:“今天下午被叫去陪領導打籃球了,林哥,你絕對猜不到是哪個領導!”
他想賣個關子讓孟林猜,可孟林不接招,就靜靜地看著他。
徐楊隻好自問自答:“是宋書記,宋建功書記!”
宋建功書記可是紅旗化工廠的二把手。
徐楊忍不住調侃孟林:“林哥,讓你當初不跟我打球,現在知道後悔了吧,我可打聽到,宋書記最愛打球呢。”
打球也是一種社交的手段。
但孟林不在意,因為他不擅長,小球還能湊合,大球是真應付不來。
他反過來調侃徐楊:“怎麼,徐小前鋒,你得到宋書記的青眼了?”
徐楊立馬垮了臉:“我倒是想,但誰讓我破了相呢。”徐楊眉梢到耳朵旁有一道很長的疤,而且很明顯。
要知道領導也是看相(臉)的。
再者,徐楊這道疤可不是什麼光輝事跡的證章,而是他打架鬥毆付出的代價。
他看了眼孟林,接著說:“得到宋書記青眼的另有其人。”他這次沒賣關子,直接說出了那個名字:“秦銳。”
孟林聽到後抬了下乾澀的眼皮。
其實在徐楊說出那句“得到宋書記……另有其人”時,他就猜到了是秦銳,原因無他,這種情況他見過太多太多次了。
沒等孟林說話,徐楊忿忿道:“秦銳這家夥,貴人運也太好了吧,前有段師傅,後有老丈人,現在又多了個宋書記。”
孟林看了眼周圍,讓徐楊注意點。
徐楊也不是無腦之人:“林哥,這話我也就是跟你說說。”
孟林嗯了一聲,換了個話題。
*
下午收工後,孟林急匆匆地去辦公樓。
雖然他對秦銳得到宋書記賞識並沒有表現出很強烈的反應,但心裡其實是不甘的,他哼哧哼哧找這個人找那個人,結果秦銳打了次球就在宋書記那掛了名。
不甘的同時還有些著急。
好在稿子改得差不多了,嚴副主任應該會滿意的,他隻能這麼安慰自己。
但天不遂人願。
人家嚴副主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拿到稿子後,立馬翻臉不認人了,壓根兒就沒想幫忙。
孟林徹底傻住了。
來的路上他還滿心歡喜,覺得轉型的事穩了,可到了辦公樓、站在嚴副主任麵前,對方說了句“再接再厲”就完了。
麵對嚴副主任那張不苟言笑的臉,孟林很生氣。
氣對方不講信用,氣自己幼稚,更氣他沒有任何反對、對抗的力量。
關鍵時刻,孟林收住了自己的情緒,無縫換上一張笑臉。
緊接著,他說感謝嚴副主任這段時間的教導,讓他懂得了寫稿子的技巧,他以後一定會繼續鑽研的。
收住情緒不難,難的是第一時間收住情緒。
顯然,孟林做到了,不僅做到了,還能說出感謝嚴副主任的話。
嚴副主任有一些意外,他沒想到孟林如此識趣,便多看了孟林一眼。
最後說道:“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
孟林卑微地點頭。
他從辦公樓裡出來,麵無表情,主要是他實在不知道擺什麼樣的表情合適,一想到他每次改稿子都抱著極大的熱忱,翻來覆去改了那麼多遍,結果卻是……
再對比秦銳,他隻能無奈地歎一口氣。
“爸。”
孟夏喊了一聲。她今天上完學(由於昨天晚上喝湯鞏固了)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特意繞到了辦公樓這邊。
果然,她爸在這裡。
瞧她爸霜打了茄子那樣兒,她心下了然:那個男人不靠譜,也就是說,她爸的轉型涼了。
孟林低頭看著孟夏:“你怎麼在這?”
“來接你。”
孟林:“……”
他替孟夏拿著書包,問孟夏今天學了什麼。
孟·二年級小朋友·夏回答道:“乘法口訣。”
孟林發揮父親的職能:“五乘以九等於多少?”
孟夏已經表演了一天了,如今演技已是爐火純青,她裝出一副仔細思考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回答:“四十九。”
孟林擰眉:“你再想想。”
孟夏:“嗯,四十九。”
孟林:“……”
他耐心道:“閨女,再想想。”
孟夏伸出手指頭,掰來掰去說道:“四十九。”
孟林:“……”昨天剛覺得腦瓜靈敏了一點,怎麼今天又成漿糊了呢。
“閨女,你看爸給你算啊……”
孟林手把手教導,最終孟夏說出了正確的答案,他深感欣慰,說道:“好好學,下一次我還要考。”
孟夏點頭。
她前麵鋪墊了那麼久,是時候說出來了:“爸,我這次錯了,以後就不會錯了,早錯早改。”
看似在說五乘以九等於四十五還是四十九的問題,其實在表達有些錯誤早點犯比晚點犯好。
比如把所有籌碼都壓在那個男人身上。
孟林一點就通,因為他不笨。
片刻之間,他就把思維調轉過來了,連胸口的鬱悶之氣都消散了大半。
通過嚴副主任的事兒,孟林明白了:領導的有些話是不能信的,好處沒有拿到之前,千萬不要押上自己的所有賭注。
他摸了摸孟夏的頭:“對,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孟夏揚了揚嘴角。
看來她爸已經想明白了。
孟林不光想明白,還準備做明白,他對孟夏說:“閨女,先跟我去趟圖書室。”
廠裡有專門的圖書室,而且還不小,左邊十排架子,右邊兩排桌子。
圖書管理員坐在門口,手邊有一個本子,登記著借書的情況。
孟林笑著跟圖書管理員打了個招呼,但圖書管理員表情淡淡的,盯著自己的手回了一句“嗯”。
孟林臉上一僵,但也沒說什麼,拉著孟夏進了圖書室,拐到了左邊。
他囑咐孟夏在一旁等著自己,他去找個書。
孟夏乖巧地點了下頭。
隻見孟林輕車熟路地走到第八排架子,能看出來孟林對圖書室裡的書很熟悉。。
此時外麵傳來吵鬨的聲音。
孟夏側耳細聽。
一道女聲傳來:“喲,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都這個點了,你怎麼還沒走?”
圖書管理員沒再繼續打量自己的手,嘴上抱怨道:“你以為我不想走啊,還不是因為有人來借書,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就一個車間工人——”
“車間工人?到底是誰啊?”
“還能有誰?孟林唄。”圖書管理員壓低了聲音,她打開手邊的登記冊說,“你看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孟林占了三分之一。”
“嗬,還真多!”
“可不是嘛!真不知道他看那麼多書乾嘛。”
“我聽說,”對方讓圖書管理員湊近一點,小聲說道,“孟林想調到辦公樓。”
圖書管理員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哈哈大笑。
辦公樓裡的都是什麼人,精英中的精英,他孟林區區一個車間工人,還是上萬個車間工人中的一個,精英都算不上,還想當精英中的精英?!
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你這笑聲,跟放鞭炮似的,真不知道你那口子怎麼受得了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事確實挺可笑的。”
孟夏鼓著臉,惡狠狠地盯著那兩個說話的人。
車間工人怎麼了,不能有自己的誌向了?難道隻有那些“高貴”的人才能誌存高遠?幾千年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幾千年後……嗬。
孟夏很想上去理論一番,但她清醒地知道理論一番沒有用,隻因為——位卑而言輕。
人性如此。
你過得不好父母都可能看不起你,更彆說同事、陌生人了。
幾米之外刺耳的笑聲和孟林找到書後臉上的笑容,在孟夏眼前依次閃過。
“走了,回家。”孟林喊道。
孟夏跟上孟林。
門口的兩人聽到這邊的動靜後,快速閉上了嘴。
孟林麵帶微笑,客客氣氣地跟兩人問了聲好。
這一舉動倒讓兩人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圖書管理員,畢竟她方才笑的可大聲了。
孟林把書放在桌上:“借這兩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