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 木屋擴建過兩次。
當時式微尚小, 重要勞力全是小金,娘親力氣不大, 也不能將屋子造多美觀,隻是將必要的功能區擴大並分隔開,雖說叫原本的屋形都破壞了, 卻到底舒服寬敞不少。
式微打開廚房角落壓著的石板, 轉動滑輪,從地窖裡搖出一個大框,裡麵全是年前去毒風乾磨碎當作儲備糧的木薯粉團,看了看, 並沒有壞, 隻是已經硬得像石頭一樣。
於是拖到外麵, 用水簡單地衝洗過,就丟進鍋直接開大火燉煮。
江宇就是在這個時候湊上來的。
看到小小少年一瘸一拐忙進忙出,他很直覺地挑了些人上去幫忙。
受限於資質,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武人,“天義盟”作為東武林之首,能進盟內的兄弟自然都是個中佼佼, 這些人基本上沒有做過農活,但好在不能違背宇少的命令又懂得學,式微就做了個示範, 他們就知道如何挖菜如何擇菜。
一塊小小的田地很快就被糟蹋了個乾淨。
這會兒已經入夜, 但什麼時候吃飯還遙遙無期, 因為來的人太多,要準備的東西不少。
式微鼓著臉指揮幾個人壘土灶,搬出大瓦罐來了個大亂燉。
家裡存著的那些臘肉什麼的也都貢獻出來了,反正應付一晚,明日帶一些人過了山穀找到船他們就能自給自足。
這些人出入穀中,身上除了武器什麼都沒有攜帶,既想尋到蛇沼,又想找到目標,自以為跟著盟主一切手到擒來,不會有任何阻滯,於是這般的自負就叫他們栽進了坑裡。
誰能想到隻是短短幾日,籠罩整個山穀的就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殺陣,完全阻斷了山穀與岩灘之間的路,現在被迫來到深穀之中,勉強有個歇腳的地方,吃食都成問題——畢竟食物與日用品皆還在船上。
式微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既然娘親覺得這些人值得信任要他招待,他就好好招待唄。
再說無論如何,他總覺得娘親有自己不知道的後手。
不知道“媚術”這玩意兒存在的式微,雖說不曉得千葉早已在第一麵已經通過眼睛下達了一定的心理暗示,但依然對她有著沒理由且無窮的信心。
江宇非要過來幫忙,他也沒攔,能輕鬆自然樂得輕鬆。
外麵的事甩給他們自己,式微自個兒進了廚房,熱爐子給自家的餐桌炒菜。
江宇立在旁邊看,溫文爾雅的公子哥,直到現在依然白衣飄飄纖塵不染的模樣,恍會覺得過分疏淡的姿態,因為臉上掛著的殷切的笑容,在此刻看來倒顯得極為親近。
式微還挺喜歡與這個人說話的。
他在穀中待太久了,唯一相對的人隻有娘親,除了娘親,也習慣與小金與花花草草山山水水講話,可那些畢竟不是人,不會與他交談,所以無論如何,對於彆的同類他還是有無儘的好奇心與興趣的。
江宇又更為特彆些,因為他竟然是用同輩人一般的口吻與他講話,沒將他看成是小孩子,不俯視他的身高,對於他畸形的腳雖有遺憾,卻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有著深深的惋惜與自己或許都覺察不到的輕蔑,而是坦然地將此當做一個固有的事實。
然後平等地善意地與他交流。
式微當然知道他這麼殷切地湊過來為的是什麼,於是一邊熟練地炒菜,一邊表現出自己的不解:“你想搞清楚什麼?那陣法本名萬象森羅幻魔陣,一半出自奇門之術一半出自幻術,奇門遁甲囊括陰陽八卦、天文地理,幻術涉及視覺心理、藥毒醫道,貫穿其中的主脈又是術數之法,複雜透頂,皆不是一時能講通的。”
“不過萬象森羅有破綻,你們毀樹拔陣就是一個策略,輕功甚妙之人若登上樹,自樹梢上走,也更容易脫離陣勢窺破異象。”
江宇看著眼前動作熟稔的小小少年,不免覺得有些許荒謬。
那麼小的身影,都隻有他一半長,卻裡裡外外一把抓,竟然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雖說明白確實是穀內環境太貧瘠太艱苦,才將這樣一個孩童逼成如此能乾,但某種角度說來,也正是這個孩子擁有不符合年紀的成熟心智,才能出落得這般卓越過人。
真怪不得義父看到他會意動,雖沒有摸骨診脈確定他的天資,但“俠刀”之子,縱使先天腳疾,於武道也定然自有不凡之處。
……還真是可惜。
江宇按捺下自己發散的思維,搖了搖頭:“不,這個陣沒你說得簡單。”
“森林一望無垠,陣勢範圍也如同無窮無儘,你以為我沒試過跳上樹?本以為朝一個方向走,總能走出去,但我依然迷了路……說明陣法的影響範圍自下而上,是為一體,無所割裂之處。人畢竟不能飛,沒法完全脫離這些樹,就意味著依然會為陣法所控製。而我好奇的便在於這究竟是如何才能做到。”
這回,式微倒是歪了歪腦袋,認真思考了一下,隨即誠實地搖頭:“這得問娘親了,娘親才懂怎麼布陣,我學會如何算位置已經很不容易了。”
萬象森羅啟動之後,想解除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者說,解除還要花費比布陣更多的時間力氣。
因為能儘快解除的也隻有人為設置的部分,例如構成一部分幻術的魘蠱,而娘親在此地經營良久,那些樹很多都是循著娘親的意圖生長的,本就已經形成一番天然的迷陣,足以引發人的視覺異常,就算娘親撤去主陣也沒辦法改變這一個事實。
當然,式微覺得娘親要是肯用心,她定有非常的辦法複原這片森林,但這又何必呢。
此刻江宇正望著他,目露期盼之色:“所以我能去請教你的娘親嗎?”
式微本能地挑起了眉,放下木鏟看了他一眼,給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們以為我沒看到麼!見到我娘眼睛都直了,路都不會走了,我能讓你們見我娘?!”
以為他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之類的故事聽得少麼!
可惜這個世道多是英雄遲暮、紅顏薄命,又何其多的君子存偽、所托非人?
就像他那所謂的“爹”,俠心仁義的所謂天下第一刀又如何,還不是棄娘親與他於深穀多年,沽名釣譽之輩狼心狗肺之徒而已!
難以反駁。
江宇頭疼道:“哪知道我們所知的‘天下第一美人’在你那裡隻是‘普通人’,驟然一眼看見,自然驚為天人。”
式微冷笑道:“那你現在見過了,你做好準備了嘛?”
江宇:“……”
……
江宇磨了式微良久,沒得到他的同意,整個人都有些灰暗。
為什麼不直接去找那位夫人,而是尋式微說項?
很簡單,他不敢。
式微雖小,但品性持穩老練,壓根不能以年齡與身姿作為看輕他的借口,甚至就算他患腳疾,就算他不懂武,他的作為也叫你情不自禁要將他擺放在正視的位置上。
既然先交往的人是他,兩人又是平輩論交的方式,現在自己想交流的人是他娘,有這一層關係在,總覺得那位也成了自己的長輩,不太能放肆。
而且大概就真如式微所說,他一見著莫珂,神思都不知是否又會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