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一大早從溫暖的被窩裡醒過來。
蹭蹭枕頭覺著不太對, 睜開眼一看,神經還沒敏銳地反應過來, 睡意未消的麵龐就自然而然帶上了笑。
她靠過去依偎在他身邊,手指已經習慣性攀爬上對方結實的腹肌, 感受手下肌體旺盛的生機,那種不可思議的張力通過溫度傳達到她的掌心,甚至連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弱頻率都清晰可聞。
“夫君何時歸來?”她輕笑地問道。
其實昨晚上他進屋時她已有覺察,但江滄海對她來說又著實是一個太過熟悉又無害的存在,也無需任何警惕與抗拒, 在他身邊她擁有絕對的安全感,因此當時掀掀眼皮就繼續睡覺了。
這會兒詢問也不是好奇,隻不過隨意尋個話題而已。
江滄海仰麵躺著,聽到語聲睜開眼,手臂穿過她的腰肢往裡收, 將她往自己身上一帶直接抱了個滿懷,微微側身, 手掌摩挲過那濃密的頭發, 以指作梳將她傾倒滿身的頭發緩緩撥開。
“魔帝與俠刀入東武林, 我放不下你。”
低沉的嗓音帶著隱約睡意的慵懶, 微微拖長的語調聽著很平靜,其中蘊藏的情緒像是水淵中蕩漾的波紋,在泛起的瞬間已經沉入更深的水中,並不為人窺見。
他自然知曉她問的並非一個時辰,而是他為何突然回來——早年在盈豐峽受的傷早已經痊愈, 與魔帝再次一戰的收獲極為巨大,叫他的道磋磨得更有返璞歸真之感,這幾年來他若非挑戰東武林的名宿,便是流連於一些武林記載“破碎虛空”者的舊地鍛心,在外的時間居多,他也放心將天義盟的一切都交予千葉定奪。
但是這次,他必須回返。
即便千葉表示這些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她能自行解決,可當初的諾言他從不曾忘,他既然曾應了她要為她擔起一切,凡事自不可能退縮,在俠刀與魔帝這種麻煩上門的時候,更不會由著她一個人麵對。
千葉的臉枕著硬邦邦的胸膛,深覺有利有弊,這旺盛的血氣收斂自如可謂冬暖夏涼,但太過緊實的肌肉又缺乏了一定的柔韌度,躺著難免不舒服。
她微微仰頭看著對方。
俊挺的顏貌依稀是初見時的英氣沉鬱,時光隻能叫五官更深刻,當威嚴與日劇增的時候,那些被歲月銘刻的紋路也會顯得格外光輝,與他相處得越久,她就越覺得這樣克製內斂又不乏溫和體貼的性格著實令人舒服。
她身邊之人總在說,盟主的氣勢越來越可怕,盟主的氣度越來越叫人不敢冒犯,甚至到了看人一眼都叫人覺得心膽欲裂的地步——但於千葉看來,似乎過了多少年他還仍是最初的樣子。
至少他對於她,十年如一日,從未有一日改變。
千葉是真的感謝他。
人世有高有低,權勢有強有弱,對於她來說,細細鑽營未必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在這個高武世界,道路上的痛苦與磋磨必然不會少,尤其是這次開場就是一個黑暗暴擊……
但江滄海給予了她想要的所有。
這個男人窺破她深藏於胸的野心,了然她心臟中因匱乏才顯得分外可貴的情意,但他願意包容她、理解她、信任她、尊重她——仍然願意純粹地愛著她。
她真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這種安全感帶來的影響是十分重大的,她這樣極端頑固地自我、唯我的人,竟然不用考慮後顧之憂,全心全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甚至用這種信任來穩固自己的精神錨點,不叫自我意識因為早先的心理陰影而有所偏移——這就很了不得了。
人的感情是最難避免的事物,更何況你與這個人曾朝夕相處、同床共枕,你們的情感交融、默契增生,你們逐漸熟悉對方的一切,就像習慣於自己。
可一般來說,越是親密越是難以割舍,越是投入越是會懼怕失去時帶來的反噬。
這個世界隻是她的一次任務圖景,她到底是要離開的,並且要帶著這一段記憶進入將來的無數年,直到未來的記憶徹底磨滅此間的一切波動為止,而這終將是個漫長的過程。
聽上去好像很糟糕?
不,一切都是剛剛好。
他給你的剛剛好,並未比你想象的要多一點,也沒有比你期望的要少一點,他不願給你造成困擾,也不會成為你的困擾,他隻是在最合適的位置上做出最合適的決定,甚至在探明你所能接受的距離之後,始終恪守著這一條限製,從不會跨越。
這個男人本身就是一個極其擅長克製的人,唯一無窮的求索交給了武道,於是一切愛憎喜怒都有了限度。
而這恰恰是千葉最需要的。
雖然這麼說好像是有些太過自私,但她確實不介意付出愛,卻需要儘量“可控”。
江滄海的存在教會她良多道理,包括如何坦然地接受,又如何坦然地失去。
至少這會兒她望著這個男人時,滿心滿眼都是純粹的滿足,胸懷開闊,毫無陰霾。
“那夫君就得好好保護妾身呀。”
千葉伸手捧住對方的臉,輕輕一笑,仰起頭將唇貼在了他的側頰上。
……
俠刀作為一隻懸在空中沒有掉落的靴子,千葉這麼多年來從未放鬆過絲毫——她一天沒見過這個男人,就一天忌憚他的存在。
但當俠刀真的出現,而叫她得知對方失蹤的原因以及十九年的真正下落時,她就再也未將俠刀放在心上。
什麼東西扯到天意弄人、扯到陰差陽錯,就總是好說話得多,既沒有你死我活不容協調的矛盾,她所要麵對的也不是一個頑固專斷的瘋子,那她也不用總是憂心著俠刀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畢竟式微業已長大,他有足夠的資格去扛這個人。
要說起來,天義盟連魔帝入境都知曉,自然知曉俠刀此刻身在何處。
這個江湖,大抵曾做過什麼,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隻不過魔帝當初的手筆實在是太過迅疾又狠戾,乾脆利落到連魔門內部都不知,又因為俠刀本身就避世隱蔽,正道對於他的行蹤也多有不查,才叫他落魔帝手裡一事被瞞得幾乎堪稱□□無縫,終至此後十九年武林對其行蹤一無所知。
對於式微來說,初初得知他的“生父”為何一去不返再無所聞,其實是為魔帝囚禁不見天日,能活下來全靠“生生造化”神功與運氣時候,他的心中有複雜,有釋然,唯獨沒有原諒。
既然沒有恨,又哪來的諒解?
但沒有恨,也就沒有情緒了。
就算一切都無法講解對錯,隻能歸咎於命運,是天不憐,造成的痛苦也已經在,多年前他決意放下的時候,即證明了,俠刀如何已經與他無關,與他的娘親無關,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與千葉同樣,至此,他對於俠刀的關注與好奇,遠不及對魔帝的多。
——他覺得魔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厲害人物。
或者說,受千葉的影響太深,他看人一向就是從附帶價值看,而不是從個人喜好與愛恨情仇看,很顯然,式微敏銳地感覺到了魔帝身上的非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