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57(1 / 2)

魏秀靜靜坐在屋中, 眼睛盯著簾幔上垂落的一串流蘇,視線卻並沒有焦距。

乳母在外殿哭,聲音壓得極低,隻是淒淒切切太過悲傷, 因此隔著重重障牆, 還隱約能著幾分斷斷續續的哽咽;殿堂一空,便顯得冷冷清清,以往熙熙攘攘唯恐少了存在感的宮侍與女官們皆閉門不出,往來皆麵有哀色,活像是遇著了什麼喪主的難關。

她的思緒從不著邊際的空茫中收回來, 停滯了好一會兒才開始繼續運轉——我還沒死呢——她下意識這麼想, 然後情不自禁就莞爾一笑。

她好像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殷氏女總是待在宮室中, 一動不動地坐著, 不吃食,不喝水, 一坐就能坐上一整天。

那是對於一切事物都倦怠厭煩的情緒,對這世間的所有存在都漠然且無所留戀,懶得動彈,不想接觸, 連思維這種事物都像是具有重量, 叫人不堪重負, 坐成一座不會思考的雕塑大概能少卻幾分紛擾——所以並不是她用這樣的行為來麻痹她們,那時的她對於康樂國是真的沒有絲毫好感。

魏秀對於這個女人,初時怨比恨來得多, 但是很快的,連這點怨恨都消隱無蹤,倒要從心間,慢慢地蘊生出一些感激來。

她想著,千葉煩透了南國的一切,可是她曾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曾為自己所做的那些啟示,到底也像是一把鋒銳無比的匕首,刺破了她頭頂上那晦暗無光的天幕,叫她看到了更廣闊的穹宇、更美麗的光景,比起這種於蒙昧中開智的恩情,那些欺騙她利用她的一點怨懟,也多少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魏秀絲毫不會拒絕承認,淪落到如此下場,她是心甘情願的。

堅持自己的意誌,反駁丈夫的政策,挑戰這國土至高無上的君主的權威,魏秀其實並不確定自己的道路,但是她知道人都是一樣的,自己並沒有比那些所謂的賤民要更高貴一些,她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也不希望做一個聖人,但她願意割舍一些自己利益以給予自己的子民憐憫,而不是一味的掠奪與侵占。

她半生戰戰兢兢堅守著自己的後位,做一個懂事的妻子,一個聽話的傀儡,榮光披身卻依然通體冰涼,而在與自己的君王鬥智鬥法的時候,她卻是熱烈的、燃燒的、絢爛的,那種溫度帶給她一種肆意、張揚、無法收斂的振奮,那時她很少想到千葉,但是如今寸步難行、隻能等待丈夫發落之際,她卻無法控製地要想到她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

這都是何苦呢?——她身邊所有人都在這樣規勸她,懇求她,哀悼她。

作為這錦國高高在上的皇後,深受錦華帝尊敬與信賴的妻子,她到底為什麼想不開,要與她的王對著乾呢?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隻有現在才是真實的,是腳踏實地的。

——“皇後!皇後!”

近身女官匆匆跑進來,行跡狼狽,臉上悲喜交加,既有驚恐又存在幾分希冀,她俯身拜倒在她腳下,匆匆道:“皇後,大王有請!!”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眼睛裡神色也十分複雜,但那些洶湧澎湃的複雜最終又融彙成對自己主人純粹的憂心,聲音帶顫,連身體也情不自禁在發著抖:“殿下,大王請您速去宣樂宮!”

魏秀要停頓了好一會兒,靜寂的眼瞳慢慢流轉出一些思索的神態。

如同冰封般的心緒也慢慢浮現出幾分波瀾,她也在好奇,在這種時候,他不封禁她的宮門,反倒將她傳喚至他的寢宮是為何?

她知道錦華帝琢磨廢後事宜已經有一陣子了,她對於前朝的指手畫腳與在他麵前公開的反駁,算是徹底觸動了他的神經,這位陛下本就是不喜他人反駁自己的性子,就連邵師也少在他下定決心之後予以駁斥,再說,有殷氏女背叛在前,自己這番作為可以說正是撞到槍口上,他又怎能容忍?

魏秀起身步出內殿時,下意識看了眼梳妝鏡,銅鏡中朦朦朧朧照見她的模樣,暮色沉沉,古井無波,正如那時的殷氏女一般。

她伸手揮退了皇後的依仗,僅帶了女官與兩三個宮侍。

宣樂宮前並未傳出絲竹舞樂,想來這時候的錦華帝也沒心思宴飲放鬆——拜她所賜,錦國朝政滯澀,上下癱瘓,朝臣分成兩派,涇渭分明,關於袖手旁觀休養生息還是不錯過這次機會再搏一把吵得不可開交。

恒襄自然是後者,他依然妄圖趁北邊開戰,軍隊壓在北境、戰力空虛之際,渾水摸魚攫取儘可能多的利益,他害怕自己如果不摻和一腳,就再無成就大業的機會,更彆說眼睜睜看著虞相整合了北方,他的矛頭就會毫不猶豫對準自己,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魏秀卻認為這兩年來掉的坑實在太多了,虞相是個陰險狡詐難以戰勝的存在,他表麵上呈現的模樣與他暗地裡的作為永遠對不上號,貿貿然舉軍前去,指不定又掉進他設置的什麼坑裡,錦國如不妄動,趁此良機休養生息恢複國力,待到北方的戰事耗空了兩邊的戰力,虞相就算是贏也是慘勝,錦國總還有一拚的餘地。

倘若沒有魏秀這一道聲音,朝臣多半還是鴉雀無聲,畢竟無人敢觸動錦華帝權威,但魏秀開了口,那些讚同她的意見的人立刻得到了說話的機會,於是政策在製定的環節就出現了麻煩,更彆提執行了,在這種方向性的問題麵前,矛盾一日不解決,整個國家多一日癱瘓,難以動彈。

事實上,錦華帝雖霸道獨斷,但有謀臣在前,也願意聽取意見後再做決斷,至少邵師之言他從來都放在要緊位置,他待士者也極為寬懷大量,所以魏秀這番折騰,恒襄恨為她挑動與他持反對意見的朝臣得少,恨她得要多。

再加上之前豐州那些被錦華帝說動借出的土人,在靖州邊境為虞相與東海所坑,幾乎全軍覆沒,土人的宗族派係天天吵吵嚷嚷要求補償,魏秀知道這些日子來自己丈夫絕不好過。

過宮門,侍臣引她入內殿,內殿也無聲響,她進去才發現人不少,隻是每個人都默然無聲,便好像不見動靜。

主座自然是她的丈夫,側邊是邵師,底下排列的都是熟麵孔,可以說維係著錦國朝政穩定的中流砥柱都在裡麵了。

為什麼不是前頭的政事大殿,而是在君王的寢殿裡——魏秀直覺得有一些無法預料的事件發生了,必定是來得極為匆忙,所以直接召見了下臣,叫他連換地方都顧不上——仔細分析這些麵孔,發現都是康樂國的老臣、可以絕對信任之人,說明在次商議的必然是一件極其機密又非常隱秘的事物。

邵啟笑眯眯起身衝她行禮,口稱“皇後殿下”,於是後頭那些讚同她的人又或者對她不以為然的人,都看似尊敬地向她見禮。

她一一見過,又起身看向自己的丈夫,恒襄臉上瞧不出喜惡,隻是眉心微蹙,眸色冰寒——她不知道這份寒意是否是針對自己的,但好像這時候才猛然發覺他兩鬢已有霜染,縱然身居高座,氣度雄渾霸然如昨,都隱約能窺出幾分後繼無力。

她在他身側不遠處特意放出來的蒲團上落座。

邵啟大概是最令魏秀覺得舒服的人了,他的態度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他並不因她過去曾受到的尊崇而矮片分,同樣,也並不為她如今失去寵幸而高片分,始終就是那麼平靜地禮貌地、甚至這種寬和大概是對於除恒襄之外的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他吩咐侍人將擺放在案上的信箋呈送於她,笑道:“殿下,冒昧請您前來,是因吾等為一事晦澀難斷,想尋求殿下的意思。”

……為什麼是她的意思?

魏秀都覺得納悶,她不覺得自己有哪裡能叫這些人看得上眼,在這種關頭又有什麼事非叫她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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