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可滿身的傷痕就像是一把把刀子一樣紮在她的心臟上,每一次回想都險些透不過氣來,而那些蠢蠢欲動的正義感不停在腦海中找存在感,逼迫著她正視最核心的問題:受害者心理與犯罪事實之間如何停擺?
理智與情感哪個更重要?
毋庸置疑,菲可有異常,而這或許正是瓦琳娜非要保護她,甚至為此對她的母親犯罪事實視而不見的原因——可瑞亞並不清楚個中詳情,她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她現在也無法相信自己的姑媽,她隻是滿心煎熬著想要搞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瑞亞在天剛亮的時候就離開了,驅車前去福利院。
她需要正麵與其負責人聊聊菲可,電話的溝通總會出現各種變故,不如正麵交談來得準確直接。
福利院的老嬤嬤與她並不陌生,在未離開由薩、去瓦拉納上大學之前,她經常與姑媽一起去那裡做義工,她至今仍與老嬤嬤保持著聯絡,所以在聽姑媽說要收養一個孩子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向她了解過情況,可她現在不滿足於那些淺顯的信息,她想要知道菲可的異常所在,想要知道那個女人的聯絡方式。
談話很順利,但當她出了福利院的大門時,滿腦袋塞進了更多的亂麻。
她抱著頭在車裡坐了很久。
老嬤嬤並沒有對她隱瞞,並且猜出她與瓦琳娜產生了矛盾,所以才會來尋求自己的幫助。
她是這麼說的:“菲可是一個好孩子,她是無辜的……她從來都不是魔鬼,隻是無法正常地去應對彆人,因為人都是複雜的,隻有她是這般簡單、純粹。”
“我不懂心理學,不能準確描述出她的處境,但以我的感覺來說,她好像童話裡永遠快樂的公主,但她並非無憂無慮所以快樂,而是因為沒有任何負麵的情緒、隻能感知到快樂,所以快樂。疼痛不會在她的記憶中留下痕跡,一切負麵的感覺會讓她覺得難受,卻如同蜻蜓點水一般,不會留下任何印象。而她對這世界唯一的表達方式,便是接受與順從。”
“我們不知道她的過去,因為她的母親並不願對我們訴說,她憎恨這個孩子,將她視為一切厄運的源頭,所以,必定發生了一些超過常理的故事,但我們也無從得知……上帝啊,你要知道,瓦琳娜沒有說慌,菲可是必不會指認自己母親的,因為她從來都沒認為母親做錯了,她愛著她的母親,她知道如何讓她母親快樂……當她認為鞭打自己能讓母親愉悅的時候,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些傷害,當她認為拋棄自己能讓母親開心的時候,她坦然地接受了這種命運——而她同樣愛著你,愛著我,愛著這個世界……所以,她母親對她所做的一切,就有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當我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就知道,福利院已經不適合那孩子生存了,在她沒有學會正確的與這個世界相處的方式之前,她都不適合與更多人接觸。”
“而這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瑞亞將臉埋在手掌心中,一動不動。
這毋庸置疑是一種情感障礙,但確實罕見。
一般的情感障礙多半以自我為中心,感受不到正常情緒,但菲可很明顯是在把他人當做重心,然而這又不是純粹的助人型人格,助人型人格的本意是從他人身上獲得愛與尊重,而對於菲可來說,與其說渴望回報,不如說接受與順從就是她的本能。
這孩子是一個天生的“受害者”!
但這不足以解釋她與她的母親為何會鬨到那般地步——瑞亞是真的以為菲可是被愛著的,她所受到的教育、她舉手投足的禮貌、那些需要一定的經濟實力才能培養出來的細節,都不是輕易能具備的——從愛到不愛,甚至憎恨,總要有一個理由。
暫且平息了內心的掙紮之後,瑞亞驅車前往多特拉克郡,資料上顯示菲可來自這裡。
老嬤嬤見過的人太多了,根據對方口音跟她的經驗,大致圈定了一個範圍給瑞亞:“很抱歉,我們沒有準確的地址,如果你找到了那戶人家,並且轉告我們菲可到底經曆了什麼的話,這就幫大忙了。”
*
千葉正在院子裡把玩一堆落葉。
她的周圍沒有任何人,隻有蕭瑟的院落與堆積在一起的落葉,因此她的心臟也是一片平靜,毫無波瀾。
她不厭其煩地將落葉一張張重疊成塔,又在風將落葉塔吹散的時候,繼續重複著自己的遊戲。
這是她從不曾有過的體驗。
她純淨得好像一滴水,一片空氣,通透得光都能直接穿過。
偶有作為“輪回者千葉”的意識進入腦海,也像是浮光掠影一般,轉瞬即逝——這固然是刻意放任自己體驗的緣故,但也足夠說明這具軀體到底有多折磨人。
隻能說將這個小世界放在“七情”的最開始,第一個,“南柯”的製造者沒有直接坑死使用者的打算,還是留了些給人後悔的餘地的。
太坑了,即使她作為輪回者的意識何等頑固,又有木妖這等神器定錨她的靈魂,也難以改變生理性的缺陷,險些就被本能帶跑了。
是的,這不是情緒障礙,這是生理缺陷導致的極端化!
不過說到底,如果在生理缺陷的前提下都能控製住情緒,那麼毋庸置疑對於人的本質乃至“七情六欲”的掌控程度都會上升,確實又符合了它原本的目的——頂多是製造者不乾人事了一點而已。
在摸索清楚這些小副本到底會以怎樣的形式體現之後,千葉就淡定了,這個世界她隻準備順其自然,因為她已經錯過了最佳控製改造的時機,現在她已經完全無法控製這具身體的本能了。
所幸自身的喜樂對於她來說影響並不大,由他人的喜悅而得來的喜悅對她也完全沒有必要。
其實“菲可”並不是無法感知情緒,準確來說,她的身體對任何刺激都敏感得過分,對於尋常人來說也許隻是磕磕碰碰,對她來說就有可能排山倒海、難以止歇。
她小時候堪稱是“小惡魔”,所有媽媽都會頭疼的小孩子,因為她總是在哭,冷熱寒涼會哭,酸鹹苦辣要哭,不明原因的各種哭——所幸傷痛是可以被習慣的,當一個孩子知道自己的表現會被厭棄會被排斥的時候,當一個孩子知道這會讓身邊的人倦煩不耐的時候,她就學會了忍耐、小心與安靜;而最不幸的也正是因為傷痛可以被習慣——當她已經習慣於壓抑自己的痛苦之時,任何喜悅的感覺都被放大了,當她發現喜悅與開心的情緒能夠緩解自己壓力的時候,她就會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住它。
她感知自己的喜悅,也感知他人的喜悅,這種情緒變作了唯一敏感唯一能長久停留在她生理中的東西。
她的生理本就是病態的,而當心理順從生理、生理又改變心理,這種非常態的異化就越來越顯著,也越來越難以控製。
她思維最終就隻剩下概念與常識,而無獨立的人性了——除了在喜樂這種情緒麵前的鮮活。
*
瑞亞進去的時候,菲可正在玩枯葉,一層一層疊起來,就像是玩具一般。
看到她,然後自然而然地就對她露出了一個笑。
純潔,無辜。
瑞亞定定地看著她,就像是看著某個陌生的生物,整個腦袋都盤錯著紛雜的思緒。
“她是魔鬼!”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麼強硬而恐慌。
“她是沒有心的魔鬼!”她們恐慌地竊竊私語。
“沒有誰認為父親移情彆戀是對的!”
“沒有人能坦然接受父親出車禍——連屍體都四分五裂了!”
“沒有人會在自己兄長的葬禮上笑得那麼開心!”
“她唯一的哥哥因為抑鬱自殺了!”
“她的媽媽有病!被她逼瘋的!”
“那個不幸的女人已經受到懲罰了,她自殺了好幾次!”
“可是這個魔鬼連被打的時候都在笑!”
“她沒有心!”
……
菲可扭頭看著她,她感覺到這個女人正處在巨大的、沉重的、說不出的痛苦之中。
這種沉鬱到極點的痛苦也仿佛壓抑了周遭的空氣,菲可的眼神中慢慢地也流露出了同樣的痛苦——她所清晰感知到的,並不單純是喜樂,隻是她的身體無法存留痛苦,隻是她的精神對於喜樂更敏感。
現在她沒辦法感受到瑞亞任何的快樂,並且她分辨出來,瑞亞是在為自己感到悲傷。
“我能為你做什麼嗎?”她小聲的、有些無措地問道。
瑞亞深吸了一口氣,同樣低低的聲音,問道:“爸爸曾為離開了媽媽而高興嗎?”
菲可點點頭。
“與不愛的人在一起很痛苦,但是得到自由之後就很高興,你也為爸爸感到高興嗎?”
菲可點了點頭。
……而她不知道這會令她的媽媽傷心。
“哥哥離開的時候很開心嗎?”瑞亞問道,“他終於從漫長的痛苦中解脫了嗎?”
菲可停頓了一下,又點點頭。
而她不知道死亡是所有生人都畏懼的事物,尤其是自殺。
“媽媽打你的時候……因為看到了你的痛苦,她很開心嗎?”
菲可還是點了點頭。
“所以你也覺得開心?”
菲可無措地、又乖巧地點了點頭,她感覺對方的情緒像是粘膩的濃稠的泥沼,那種近乎要將所有事物都溺斃窒息的痛苦。
她不知道那是巨大的傷害。
瑞亞一把抱住這個孩子,眼淚如同水流奔湧般滑落。
瓦琳娜對她飽含極大的同情,老嬤嬤也對她抱有深切的關愛,因為她們都看清楚了她的實質——她需要漫長的學習,離群索居,遠離異樣的眼神,糾正,治療,直到不再被輕易傷害。
這不是魔鬼,不是異類——她是個天使。
天使應該被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