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的戰栗如陰雲般將他籠罩。
何等野蠻又血腥的搏鬥!
猶如薄暮中走出的女妖與她手上鮮血淋漓的耳朵形成驚心動魄的反差, 視線觸及到她便仿佛有電閃雷鳴齊齊在心頭炸響,綿長可怖的轟隆聲直砸得他眼冒金星,那瞬間所有的感知都淡退下去,唯有蒼白與血紅交彙而成的鮮麗之色縈回於腦海。
他曾經無數次苦思冥想的文學形象忽然就有了確切的輪廓, 他過去費力追逐求索的文字忽然就連成了詩篇, 它們一句一句地迸濺出來, 鏗鏘有力地自我吟誦著,攪亂了他所有的思維與理智。
這一幕場景如旋風一樣不可阻擋地撞入他的胸膛, 在年輕的小少爺心中烙刻下的印記是如此深刻, 以至於他在往後數年、甚至是漫長的一生,都不能忘卻這樣怪誕、恐怖又不可思議的奇景。
或許是因為確定自己在做夢的緣故, 他潛意識竟未懷疑這些場景的出現是否合理。
而夢境並未停止。
嘈雜的歡呼混雜著宿醉的烏煙瘴氣, 含糊不清的叫嚷帶著無針對性的肢體衝突,簡陋與貧窮明明是此間的主調, 滿目都是他無法想象的底層環境, 但是人體身上竟也會有如此原始又蓬勃的生命力,蒸騰得他的臉頰發燙,渾身的毛孔都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戰栗打開,在這樣的氛圍中熏熏欲醉。
那個從群魔亂舞中走出來的女人,隨手將砍下的耳朵丟在了酒館吧台上, 將匕首插回到腰間的刃套中,拿起了一個裝滿黑麥酒的杯子。
人們繞開她, 遠離她, 在背後衝著她竊竊私語,脫離了觀看戰鬥的熱血加成,人們對待她就像對待某種恐怖得不能直視又或者控製不住會意亂情迷的事物。
金發的詩人呆呆地注視著她,最近距離的時候他好像嗅到了她身上那種不同於血腥、煙草與酒液的不知名氣味——他通身的雞皮疙瘩都在瘋狂地往外冒, 像是要通過這種方式緩解他心中的驚悸。
他看清了她的臉!
那在燭光中遠遠看上去就像剝殼雞蛋般的臉並不潔白無瑕,她的臉頰、耳廓、脖頸,乃至於顯露在外的雙手,都布滿了細碎傷痕,像是曾有各種不規則武器在她的皮膚上肆意遊曳,將一張乾淨的緞麵挫刺出千萬道傷口!
已經褪去了血痂的傷痕是比膚色更病態的白,這叫她就像是某種破碎的陶瓷重又拚湊而成,可這又無損於她五官的豔麗,兩者相加,便呈現出一種妖異到悚然的美感。
她拿起黑麥酒,似乎是無意的、隨便的轉過頭,她憎厭又靜默地掃過人群,然後像是看到某種擺放錯位置的器具一般,看到了他。
她視線的落點放在了他身上。
道格拉斯腦袋裡的轟鳴越來越厲害,他身體中也好像響起了這種風吹過空蕩蕩山穀般的獵獵狂響,那每一縷視線都像是帶著叫他無法承受的重量,叫他變得極為沉重、艱難、不堪重負。
她與周圍人的穿著一樣,是當地的土布織就的衣服,粗陋、簡樸,逶迤的深褐色頭發就像是為她罩上一層鬥篷外衫,她抱著酒杯,碧綠的眼睛像是蒙著某種陰翳,以至於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距離感,臉上帶著極端厭世的懨懶,就像是對一切都毫無興趣,那種無所聊賴中甚至還隱含著不知名的憎惡。
與她對視的時候,他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的是某種極其尖銳的東西,那些密密麻麻的刺從她身上刺出來,以無所畏懼的姿態向外伸展,崢嶸到了極點,假使世界擁有血肉的話,也一定會被這樣的刺傷得血流不止。
“你從哪裡來,年輕的旅人?”她忽然說道。
山穀中獵獵的大風忽然停止,整個天地寂靜一片,隻有她的聲音回蕩在此間。
倦怠、憊懶,像那種開到糜爛、輕輕一碰都會擠出汁液的行將腐朽的花,喪失生機,毫無活力。
每一個字都砸在他的心坎上,叫他頭暈目眩,膽戰心驚。
“從……海的……另一邊。”
當他將回答說出口時,暈眩不適感蕩然無存。
緊接著整個天地都豁然開朗。
打破了!
夢境與他之間的界限好像就這麼被打破了!
來往的人們猛然扭頭,好像是忽然發現了這麼一個與眾不同的大活人出現在這裡。
他們驚奇地注視著他,各種各樣的麵孔,各種各樣的眼神,在這個奇特的地方。
道格拉斯因為莫名的驚悸,情不自禁有些發抖,世界真實得叫他一時間竟然懷疑這是否真的是一個夢境。
他抱緊了自己的吉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是一個……詩人……”
在當地的土語中,詩人與歌者是一個詞彙,因為“歌者”的由來就化用自古代“吟遊詩人”這個單詞。
人們歡呼道:“詩人!!”
“戚諾斯特來了一個詩人!”
“來一首!!來一首!!”
人群鼓舞裹挾著他來到高台,歡呼著、期盼地等待他張開歌喉。
他對這樣的環境並不陌生,隻是不太確定自己能在夢境中做什麼。
他僵硬地撥動琴弦,試探性地唱了一首對自然的讚美詩,無論什麼地方,對於小麥、田野、孩子的讚頌總是不會錯的。
他得到了極其熱烈的反饋。
人們歡呼著催促他講來自外鄉的新奇故事。
他的音樂向來隻是自娛,極少給人展示,但他對於講故事這種事並不陌生,就算現編也不妨礙他唱出來。
英雄故事應該不會有問題。
即將決定繼續,他很快就投入進創作。
他知道怎樣的語言能引人入勝,他了解怎樣的旋律能勾人心弦,他自得於調動人們的情緒,讓其隨之歡欣鼓舞,隨之哀傷歎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