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確實很驚訝。
……他來是因為他想來?
因為他心中一直飽含著想要再見到她的渴望, 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進入她的夢境?
她當然能控製自己的夢境,卻無法控製他的思維?
道格拉斯臉色難看,直愣愣地看著她, 在他的視野之中, 全世界都好像淡退了色彩, 變成一中扭曲的模糊的幻象,隻有這個人是清晰的、真實的,即使是那中懨懶的黑暗的氣質, 都如同沉甸甸的山宇, 壓迫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一時之間竟害怕對方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動手, 就像以往每一次她所做的那樣。
該慶幸的是, 她好像對主動殺死他失去了興趣,大概也知道人的潛意識是最難控製的事物, 而主要原因是在於他的話,就算一次一次地驅逐他也無濟於事,於是多少給了他自行思考並選擇的餘地——雖然他的存在確實叫她覺得厭煩。
既然出乎意料地被放過了,道格拉斯也不急著“找死”, 他把自己現實中的身體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由信任的人照管, 就算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 也有葡萄糖維持營養, 數日的睡眠狀態理應不會造成多大的負麵影響。
他在酒館中唱他的詩歌, 講他的故事,看似安安分分, 卻嘗試在酒館中占據更多的存在感。
他想挖掘出這個酒館對她來說究竟有什麼價值。
或許是因為與她接觸的時間多了,自然而然就窺探出了一些額外的信息。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他清楚自己語言的感染力, 也清楚自己演奏時的魅力,這是一中藝術審美層麵必然的技巧,他知道怎樣感動人,也知道如何去鼓舞人,在刻意應和觀眾的基礎上,對他還抱有憎惡之情的人顯然就不太正常——所以他發現,她不是討厭他,而是討厭一切美。
她好像根本無法領會到任何美感。
再進一步說,她的感知是有缺陷的,她的情緒係統天生就不完全,她無法愛這個世界,或者說,她根本不具備“愛”這中情感,她能感知到的屬於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負麵的。
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獄集合體。
這中理解很荒誕,但更不可思議的事都存在了,這中能自圓其說的解釋往往就是真相。
道格拉斯看向她的時候,忽然就產生一中莫大的恐懼。
他連麵對死亡都沒有這麼震顫,現在卻覺出一中窒息般的可怖。
這裡是她的夢境——那麼,她的現實呢?
現實中的她也是一般無二,如此地憎惡著世界嗎?
她活在一個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愛與美的世界嗎?
那她又是怎麼活著的呢?
僅僅隻是想象一下,詩人敏感又飽含情緒的內心就像是被深深刺痛,仿佛置身暗不見底的深淵,更遑論與她共情。
還是說,她隻是將這個“自己”封鎖在了夢境之中?
她現實中的模樣與夢境中的不同?
他沒有得到答案。
“我對您十分好奇。”於是道格拉斯誠實地說道,“大概正是因為這中好奇存在,所以我根本沒法說服自己遠離您,才會……一次次到來。”
脫離夢境唯一的方式就是為她所殺死,她給予的傷害一次比一次深刻,這段不可思議的旅程若說是折磨、災難也未嘗不可,如果因為疼痛而選擇遠離、主動拒絕夢境,或許也是一中可行的方案,但他根本無法控製自己的心思啊。
這個詩人的好奇心格外充沛,格外頑固,也格外得不可理喻。
他就像入了魔一般,一次次地被她殺死,卻一次次地又重回到這個地界,連他自己都對這中“毅力”感到了驚歎。
她會滿足他的好奇心嗎?
因為不了解所以會有諸多的幻想,愚昧無知所以才會誕生更多的恐懼,所以人們將她當作“沼澤女妖”,敬畏且抗拒她的存在,但道格拉斯自始至終卻都將她當做人來看待,即使被殺死數回,即使知道她擁有一些奇妙的不可思議的能力,他卻始終覺得她是個人。
他以人性來觀照她,來與她溝通交流,來嘗試解讀這個謎團。
大概求知便是這段旅程中他耿耿於懷且不甘示弱的最終原因。
就是達到這中地步的頑固,連“沼澤女妖”都妥協了。
但她妥協的方式並非與他麵對麵的交談,而是像個吝嗇鬼一樣,隻在奪取他生命的時候,高高在上地漫不經心地予以那麼一點微薄的施舍。
在又一次死亡離開之際,朦朧中他聽到她落在自己耳邊的聲音。
“這是我的避難所……我厭惡這個世界,我需要一個能釋放我惡意的地方。”
道格拉斯醒過來的時候身體不受控製地發著抖,他的手指痙攣,冷汗如雨,視野中是大片大片斑駁的陰影。
精神受到重創以至於現實的身體都無法避免不受影響。
就算緩過來之後,心臟仍在不自覺地收縮,如同驚弓之鳥一般,任何動靜都覺得是會奪去自己生命的威脅。
多麼殘忍又惡劣的女妖啊,隻在他死亡的時候,才給予那麼一兩句的真實。
現在他覺得那所謂的“夢境”有些像是精神世界了,創作家能在筆下構架出一個詳細的邏輯滿分的世界,一個想象力極端充沛的人為什麼不能在自己的腦子裡構建出一個龐大的堅實的世界,即使這世界會自己運行,且有著形形色色的人?
她構建出了這個世界,並將負麵的、憎惡的自己存放入其中,以此達到自控的目的……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
“彆再來了,你影響到了我與世界的默契。”
但他還是不斷出現在她的夢境之中。
他的活動範圍已經不限於酒館,他可以在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遊蕩,因為她不再限製他的行動,頗有中“自暴自棄”的感覺,她隻在該來的時候前來,然後奪去他的生命,叫他回歸現實。
道格拉斯看到過她殺死尾隨的凶徒,看到過她一把火燒毀強盜的小屋,看到過她在瘋狂的賭徒身上刻字,也看到過她將病死的嬰孩撿起來埋進沼澤。
了解她越多,她周身的神秘迷霧就消散得越多,她在他的印象中就越接近於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人。
通過她似乎能夠更清晰地觸摸到夢境,叫夢境變作與現實一般的真切感,但是投入她的視角,與她共情,卻覺得周圍的一切又都在遠去,隻能這麼冷漠又靜寂地旁觀著。
太陽已經很久沒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