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就這短暫的會麵來說, 要論給人的感覺，佛子伽善實在人如其名，是個十分溫柔純善之人。
就算是千葉私下裡那本能窺視人心的犀利眼神，都看不出他有一點不好, 不管是言談舉止, 還是真誠態度, 都給人以好感，縱使不信佛的人，在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僧人麵前, 都會不由自主予以尊重。
但她心中始終存在一定的疑慮，主要是「心眼」技能發動得太突然, 而那一幕白蓮湧血的畫麵又實在過於不祥, 所以她看向對方的眼神難免帶著幾分挑剔與探究。
佛子將視線從千葉身上收回, 看向梅承望。
對於後者所說的“不勞煩”，佛子確實有些遺憾，他對千葉實是有一中與眾不同的熱切在的, 但他也並未出言爭取，隻是默默聽從——這當然不能說明他聽之任之沒有主見，隻能講他著實是溫和體貼，尊重彆人的選擇，而不會以自己的意見強行乾涉。
隨後就聽得那句“是否也為了梅某人這顆心石”。
佛子立在那沉默了許久, 輕輕一歎, 大概是覺得自己站立的姿勢會予人壓力, 又坐回到凳子上, 向前平視。
他的神色有些為難，卻連輕輕皺眉都有一中彆樣的溫柔：“哎，小僧實不願淌這趟渾水。”
仿佛水麵被風拂過, 泛動清淺漣漪，又如枝梢一片竹葉輕舞，帶動婆娑作響，自然與他好似融為一體，他心一動，思念一動，便連燭火都要隨之搖晃。
梅承望淡淡道：“但梅某人這渾水連佛子都非淌不可。”
佛子望著他不語。
梅承望懶洋洋地抓著空酒杯把玩，說道：“佛子亦覺得‘懷璧’是罪過？”
人世間血淋淋的慘案都在喻示著，身懷寶玉卻無庇護的能力，就是一樁巨大的禍事——在弱肉強食的修真界，強大就是規則，弱小就是過錯，所有人拚命了變強，拚命了往上爬，都想成為具備話語權的統治者，一個懷有續命心石卻重傷跌落境界的梅承望、確實好像就是罪過。
但這道理並非在佛道也通用。
前有佛主割肉飼鷹，後有地藏舍身渡鬼，佛道主張修自身，修心境，修天命，而不求外物。
他一顆絕無僅有的續命心石對於佛道來說，也就是一顆頑石。
世上確實有貪婪的和尚，畢竟和尚也是人，和尚也有私心，卻也有如佛子伽善這般，願意講道理、願意尊法理的苦行僧。
所以梅承望直接將問題拋了出去——佛子認為，他該死不該？
佛子雙手合十，低誦一聲佛語，才老實說道：“不是罪過。”
“眾生貪欲，該由梅某人為之買單嗎？”
“不該。”
梅承望撫掌笑道：“梅某人縱橫天下數百年，殺過的人不計其數，想殺梅某人的人也不計其數。可是，報仇理所應當，梅某人願死於任何形式的複仇，但趁著梅某人為仇人重傷虛弱，這一路窮追不舍的殺意，卻是衝著梅某人身上寶物而來——佛子覺得，梅某人該束手就擒嗎？”
佛子歎息：“確無道理。”
這樣一句一答的方式並不顯得一板一眼，佛子的溫和包容倒令梅承望的提問都顯得不那麼咄咄逼人了。
“所以，就算佛子要阻我前路，梅某人亦會拚死一搏。”他就差指著鼻子問佛子會否“助紂為虐”了。
當然，話到下一句，便是語氣一轉，帶著幾分低緩又動人的笑意了：“況且，梅某人必須留著這條命，助她前去寒山寺一行。”
這句話顯然才是打動人心的致命一語。
佛子有片刻的沉默，隨後微微低頭一拜：“小僧受紫霄劍派之托，追尋‘芳主’下落，奉元前輩情況確實不佳……然，人皆生有命數，奪他人壽，為自己續命，有違天道，總歸是不大好的。”
他語氣真誠：“出家人不打誑語，既已應下，若非遇到女檀越，今夜一行，小僧知‘芳主’重傷至此，必會留下療傷之藥，但也不會隱瞞‘芳主’行跡。但既有女檀越需‘芳主’庇佑，小僧便免不了冒犯佛主了。”
連佛子都猶豫再三，才自袖中摸出一個小匣子遞過去：“寶匣有蓮子三枚，乃小僧多年祭煉而成，便皆贈予‘芳主’。”
他道了句佛號，認真道：“待此事了結，請‘芳主’務必平安護送檀越前往寒山寺，切記切記。”
對於千葉之事，他看上去比梅承望本人都要儘心竭力得多！
至少梅承望拿著那寶匣，人都驚呆了，他再有信心，也沒想到柳暗花明、峰回路轉，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進展：“佛子……”
佛子搖了搖頭，已然起身，麵有幾分急切：“此番叨擾‘芳主’與檀越了。小僧還有要事在身——奉元前輩處，小僧還得竭力尋求它法——這便先行一步。”
他對著千葉恭恭敬敬地合掌一拜：“望早日於妙應師父前見得檀越，檀越保重。”
不待挽留，說完話他便如來時一般，似一片落葉似一萼飛花般離開了。
梅承望跟千葉都呆在原地，許久未語。
*
千葉問：“你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嗎？”
“……高僧的腦回路，梅某人從沒搞懂過。”
梅承望僵硬地說完，忽然又像火燒屁股般從榻上跳起來，盯著手上的寶匣如臨大敵。
千葉好奇：“什麼蓮子？”
“聖蓮蓮子——得高僧舍利功德哺喂、以佛法熏陶、五百年都難得一開的聖蓮——所孕生的蓮子。極為難得的天材至寶！”
話雖如此，但梅承望盯著那寶匣的眼神，卻絕非受寵若驚，也非意外之喜，而是一中看著頭疼之物的小心謹慎。
“怎麼，你擔心有詐？”
梅承望歎息道：“梅某人說過，全天下的和尚，隻願意信上一兩分。”
“包括佛子？”
“包括佛子。”
“那你還想求妙應大師引我入道呢，你怎就願意信？”
“梅某人信的是你，信你叫人舍不得下黑手。”
這邏輯……也沒問題哦，千葉眨了眨眼：“所以，這東西……？”
“這就是麻煩所在，”梅承望有些頭痛，“因為這是好東西——真的是難得的好東西。”
明白了，他本性就不太願意相信佛門中人，就算是送上門來的佛子，看上去真誠到極點的佛子，他還是隻願意信一兩分，但佛子拿出的東西實在太極品了，以至於他想放下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