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真再次腳步匆匆奔向藥閣。
這回主管司業沒出去喝酒, 而是老實窩在屋中,唯恐再次遇到山長需要卻找不見人的情況——果然他就等到了用場。
單子攤開一觀,倒不再是調配符墨的材料處理, 而是一張藥方, 隻複雜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司業細細看完, 慢吞吞捋了把自己的胡子, 心中已經有了幾分成算,一邊吩咐弟子取藥材開藥爐,一邊請常真在外稍作等候。
常真勉強按捺自己的焦躁心思, 坐下來等待這幅藥配好。
倒不是說有什麼事急著去做所以覺得煩,而是她很清楚, 她在這裡就彆想得到太平。
她在心中默數,一、二、三……果然,沒數到十,藥閣門外麵就探出幾個腦袋來:“真真啊——”
她麵無表情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挨個兒行禮:“擇歲師兄, 烏安師兄,冼硯師兄。”
其實天門書院不像常見的山門, 還要論輩排位,對於“輩分”看得那麼重要。
按理說, 據傳山長早年未入道前正是一方鴻儒,書院應當比哪裡都講究禮數才是,但山長本人就厭煩那些繁文縟節, 除了必要的尊師重道之外,也不規定山門內部也要畢恭畢敬地走凡俗禮節的套路,於是上行下奏,一直是“達者為先”。
書院眾學子無論進學先後, 皆是平輩,無論修為高低,對他人敬稱師兄師姐,對自己謙稱師弟師妹,這是傳統;當然,若能進內門,那麼內門任何人,對外門學子來說,就真是師兄師姐了——常真能進內門,就修為來說自然是“達者”,能夠俯視外門,但很不巧,常真作為內門唯二的女弟子,與她一騎絕塵的寒相宜師姐完全相反,她的修為是內門墊底,所以在這裡誰都是她師兄!
烏安當先一步,笑嘻嘻走進來:“要逮著我們真真有些難呀。”
他娃娃臉,身材也不高,看上去還維持著濃鬱的少年氣,倒不是說他年紀小,而是講他那種跳脫的心性即使在書院之中多年都磨不滅洗不去,隨著境界突破的速度加快,同代人中可謂佼佼,師長誇他“少年意氣”、“沒心沒肺”,覺得他修為提升快的原因在於少疑慮少閒思,頗加讚賞,於是近年來他那股子頑劣更變本加厲。
常真忍住沒翻白眼:“為山長做事,謝師兄關心。”
烏安被她噎了一下,卻也無所謂,繼續高高興興地湊上來:“真真啊,聽說你在鶴居照顧山長帶回來的人?”
常真癱著張臉:“不用‘聽說’,誰都知道我在鶴居——師兄要問什麼儘管開口,我能答肯定答。”
烏安眼睛一亮,搓搓手,笑道:“所以,山長是不是要收首徒啦?”
常真聞言都是一愣:“哪來的說法?”
她本能地抬頭看向另兩個人,餘擇歲劍眉星目、長身玉立,全身上下的仙氣,冼硯雖是頂著一張臭臉,看什麼都煩躁,但就長相來說,極是俊美不凡——狗師兄烏安找她搞八卦,把這兩個人拖上是什麼目的不言而喻,真的狗。
常真心中嗬嗬兩聲笑,實不相瞞,她覺得她現在性向有異,烏安拖再多的美男子到她麵前,她怕是也能心如止水。
這兩位師兄雖然是被拉來施美男計的,但對於這話題也是真感興趣,視線都盯在她身上,等待她作答。
但常真確實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反問:“為什麼這麼猜?”
大概是這幾日與山長正麵相對的時間有些多,她也不自覺沾染了一點沉冷肅正的氣度,不動聲色的模樣叫烏安以為她是不願意回答,連忙道:“九重天啊!”
“早就都傳遍了,第二個九重天啊!”烏安捶胸頓足,“且不說她有多高的天賦資質,山長親手引路的人,除了她就隻有彆師叔了——良材美玉人人心喜,都說山長看重她,是要親自收她為徒——這可不就是首徒麼!”
彆子霄,天門山小師叔,上一個被全修真界稱為“怪物”的修道奇才。
那是山長此前唯一一次親自做引路人帶領入道之人,也是這麼多年來,實際上唯一一個被山長親傳的弟子,但山長並沒有收之為徒,而是用了代師收徒的名義——天知道山長的老師是誰——所以,彆子霄在天門山也就有了個特殊身份,小師叔。
在常真看來,山長就是那種不世出的奇才,什麼都會,什麼都精。
這天門書院所教授的一切課程,他樣樣精通,單看諸位教授準備的書籍講義,若非是他補充改寫,就是他親自編寫,便可見一斑,但他一直懶得管事,也厭惡麻煩。
天門書院有院長白禮行司掌,兩位副院長協管,由四位司業、四位監管佐助,以及諸教學先生分門彆類管教,山長本人極少涉世,這麼多年來也就跟“鳳凰城”那位針鋒相對之時,會在山門內有些存在感——外門弟子不用說,連內門弟子看他都很有距離感。
內外門其實沒有明顯的分界線,並不是說晉了哪個境界就有資格成為內門,而是要看誰人能得先生青眼,受院長批準後,換過腰牌就成了內門;外門上大課,內門開眾位先生的小灶,算是先生們輪番親教親授,要是哪位先生實在喜歡某位弟子,那麼單獨收為親傳也是有可能的。
其實死在“登芳主”手上的莫向挽算是當時公認的內門“大師兄”,在他還未隕落前,幾番得山長指點,一直有小道消息說山長要收他為徒,後來卻是時也命也……不可多講。
“沒有的事。”常真說得很肯定,“至少我未見山長如此表示過!”
她說道:“這種‘無稽之談’師兄們萬莫信以為真,我看山長……呃,那位……”
她頓了頓,大義凜然的表情作不下去,聲音不自覺放低:“那位,畢竟身份有些……我看山長也不是這個意思,流言若太過分,怕是要惹得院長們發怒。”
烏安瞪大眼睛,自覺得到了什麼大新聞,兩根食指在嘴巴前比了個叉叉,興奮地拖著身後兩人轉身就跑:“我懂,我懂,真真你太夠義氣了!”
等等,這家夥到底知道了個啥?
她可什麼都沒說啊?!
常真愣在原地,冷汗都出來了,恨不得跑出去將這家夥抓回來再好好掰扯清楚!
然後在拿到藥湯之後還在疑神疑鬼,懷疑自己真說了什麼了不得的情報。
*
常真回鶴居的時候,婢女們又在清理屋子了。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對著躬身行禮的婢女們點了點頭,提著膳盒進去。
纖弱女子伏在床頭,柳眉緊蹙,半含著胸,似乎隻憑依著這麼個支撐都要用儘全身力氣,流墨般的頭發披散在身後,在蒼白如紙的肌膚上蜿蜒,越發襯出形銷骨立的羸弱。
聽見動靜的人掀起眼看了看,見是她,就又索然地閉眼靠了回去。
常真立了會兒,喚道:“殷和。”
她是那種內心浪奔潮湧,麵上還很能端得住的人,即便這會兒胸膛內部憐意大生,卻仍能這麼不輕不重、不溫不火地喚出一聲名字。
對方沒理她。
常真便將膳盒放在蓮花燈架下的幾案上:“莫與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對方動了動腦袋,卻不是於她的話有反應,而是實在難受得緊,又想作嘔的前奏,但這股子感覺又被她給生生壓了回去,隻叫一張小臉出落得更為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