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很冷靜。
雖然大腦全是止不住的轟鳴, 雖然心臟悸動的幅度像是要叫人缺氧窒息,雖然所有的理智與思維全在奔走叫囂著憤怒,但她還是看似很冷靜地坐在那裡, 一動不動。
每次都是在她忍不住要反思自己是否太過分的時候,發現那家夥乾出更加荒謬離譜之事。
可這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千葉在出離憤怒與崩潰的邊緣遊走了幾圈,以她過人的自製力硬生生拉回了即將爆炸的情緒, 深呼吸, 強行按捺住滿溢的怒火, 嘗試正常思考。
契約已經捆在彼此的心臟上, 變成不容爭議、無可轉圜的事實,她自己按的手掌,自己做出的決定,再賴彆人騙她, 隻能證明她蠢,她無知, 她想當然了——而師鴻雪不見得就說了謊——不,他不可能說謊,他隻是沒把話說全。
契約圍繞的主要條款必然如他所說的那樣,以承諾換信任,這也是千葉能接受的前提, 但他漏掉了一部分條款沒有講, 或者說他書寫妖文的格式、記錄妖文的紙張就存在問題,就是仗著她看不懂妖文, 不知道妖俗,所以動的手腳?
但是鶴先生有沒有可能出錯?
這會否隻是個誤會?
畢竟要說師鴻雪騙婚,好像又沒道理,他好端端地做他的山長, 自顧自地以師者身份自居,忽然跟弟子搞出個婚契來又是為了什麼?
他通過那幾個條款已經與她達成了協議,也達到了他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舉使用婚契呢?
又沒什麼彆的東西可做約束,又沒什麼特殊條件必定要以婚契為平台成立,千葉怎麼都沒辦法梳理出邏輯,難以遏製的怒火也就漸漸平緩,被濃重的困惑所取代。
千葉轉頭看向被她的反應嚇得悶聲不吭的鶴先生,努力緩和了駭人的眼神,慢慢道:“鶴先生,我書寫一串妖文,你能幫我辨認它的意思嗎?”
鶴先生很高興能幫上忙,但千葉的異常又叫它意識到,這是很重要的東西,它也沒法大包大攬一口咬定沒問題,甚至扇了扇翅膀有些不好意思,叫道:“我記住的不多……如果你真要知道這方麵的問題,其實去隔壁……是個很好的途徑。”
然後千葉的表情令它明白,她現在最不想見的就是自己的主人。
不敢深思,真的不敢深思,它一隻鶴,知道那麼多乾什麼,對吧?
“好的好的,那我看看。”鶴先生隻能這麼叫。
妖這種生物是有傳承記憶的。
妖活得越久,修為越深,跨越的等階越多,血脈中複蘇的傳承記憶也就越廣泛。
但是鶴先生毀掉不僅是存續力量的妖丹,連顱內妖核都破碎,也就意味著它的傳承記憶連著識海都有缺漏,能辨認出的妖文確實有限。
當千葉按著記憶,將契約中的妖文一個一個複原出來,鶴先生磕磕碰碰地加以辨認。
破譯的工作做得痛苦萬分,因為妖文真的很難用人類語言來解釋——鶴先生還不能說人話,先要翻譯它的叫聲,再嘗試理解它所說的意思,傳遞兩層意思之後的妖文實在不好說,是否確實就是這麼理解——再加上妖文有特殊性,它不像人類的文字一樣,組成一句就有意思,妖文的“字”其實不是字,而是符號,有些符號有固定的釋義,有些符號隻是象征——人同鶴講了老半天,兩個都滿頭大汗,精疲力竭,但千葉仍沒搞懂契約的準確意思。
最後她又煩躁又惱火,還憋屈至極。
“你哪搞來的妖文?”鶴先生的叫聲都暴躁起來,“肯定是婚契嘛……肯定的,你看有‘祭月君’,還有‘紅扶蘇’,不是結婚契,誰用這個符號啊——妖族的婚姻跟你們人族不同,一旦合契可不是鬨著好玩的,一方死,另一方會繼承契約者全部的妖力、壽命、財產。”
“妖不講究同生共死,妖講弱肉強食!”
它忍不住大叫:“所以哪有好妖昏了頭,願意定婚契啊!”
“這明明就是該隨著大荒一起塵封的糟粕!糟粕!!”鶴先生一副“高舉火炬,燒死有情妖”的表情,“妖懂什麼愛情?不需要的!”
千葉麵無表情地坐在原地。
腦子亂糟糟的,跟有一千隻蜜蜂在嗡嗡作響一般。
她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不管在什麼時候,絕不能簽下根本看不懂的契約。
師鴻雪個混蛋,他搞出這玩意兒究竟是為了什麼?
*
寒山寺在雲山之中。
山高,雲繞,奇鬆,湧泉,未及便有一股寒意森然撲麵。
這方地界千年來都是一般麵貌,隻是當年坐鎮佛道,隱形魁首,難免多幾分耀耀煌煌,而今佛道凋敝,後繼無人,隻寥寥數位法師撐著門庭,怎麼看都顯得要落寞得多。
當然,佛法是不講究落寞的,鬨中得靜,靜也歡喜。
時光流逝,歲月荏苒,當也永複如是。
今日的不同之處在於山門外多站了個人。
知客僧乾著灑掃的活,如往常一般拾掇門庭,就見著一道身影如白虹般疏忽而至。
他定了定神,就見著一人立在台階下,正仰著頭望寒山寺巍巍廟宇。
即便是自認見多識廣的知客僧——都不由得一愣。
來人身量矮小,麵容稚嫩,竟是個孩童模樣!
一頭柔滑的銀發高高束起,僅不使之垂地而已,玉雪玲瓏、雌雄莫辨,精致得渾然天成,穿著一身普通的白衣,纖塵不染,但因他肌理白皙清透,像極了冰玉,便是質樸的裝扮,亦有種華美之態。
知客僧一時竟不敢俯視他。
他恍惚間著的不是一個孩童,而是一座山。
比雲山還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