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對母親的角色毫無概念。
在她存活於世的短暫年月之中, 她對於人世間所有親情的想象就都是蕾拉。
她是自然孕育的產物,但並非誕生自母體,在她剛剛成形、甚至還是個胚胎的時候, 那位據說是她生理上母親的梅洛尼夫人害了一場重病,不得不中止妊娠, 這個胚胎被迫離開母體,被投放在人造羊水中,交予家族旗下的醫療機構繼續孕育, 可是緊接著克羅恩家族就遭遇了毀滅性的重創, 所有族人連著大半片世代經營的星係都在星蝕中毀於一旦, 後來她生理上的父親戰死,母親在次年改嫁,所有人都遺忘了這個胚胎的存在, 直至多年以後,白獅軍團的首領、皇冠家族最後的主人在母星的廢墟中, 探測到深埋地下的微弱生命信號。
蕾拉挖出了那個被重重防護網保護因此僥幸逃脫星蝕——而多年後仍在運作的生命艙, 看到了蜷縮在渾濁溶液中苟延殘喘的孩童。
過濾器即將徹底失效, 這個孩子將在缺氧中痛苦掙紮著死去,而她甚至從未睜開眼看過這個世界。
蕾拉選擇喚醒自己的妹妹。
當她捧起那副因為嚴重的營養不良以至於發育得瘦骨嶙峋的軀殼, 恍惚自己捧起的是一隻孱弱的雛鳥,那纖細的呼吸隨時都會斷絕,單薄的胸膛隨時都會停止心跳。
在這雛鳥終於能夠睜開眼睛, 露出那雙與她如出一轍的藍眼睛的瞬間,蕾拉淚流滿麵,忽如其來的震撼襲中了她的靈魂,她堅實冷硬的胸膛從未有過地融化,心房中所有柔軟的部位都在顫抖, 她以為自己親證了奇跡的存在——後來她為這隻雛鳥取了個名字,叫阿黛爾。
她最愛的人,她唯一的親人,阿黛爾。
同樣的,她也是阿黛爾的一切,因為後者的世界太過於狹小,太過於單薄,所以蕾拉的分量,實在比她自己脆弱的生命要更沉重得多。
阿黛爾想:我必須要為蕾拉報仇,不管阻擋在麵前的是中央總督,還是她們的母親。
始終都那麼順從地接受他者一切安排而從不予以拒絕的少女,第一次有了執著到頑固、就算不顧一切也必須要達成的目標。
林陌看到那雙迅速潤濕的藍眼睛,含著淚水的眼眶叫那中水波一樣清透的藍更顯出柔軟的色澤。
他強行按捺住自己從頭到腳皆在發麻的戰栗,思考,為什麼她有這麼發達的淚腺?
與蕾拉有著太過相似的外表,以至於這張臉露出屬於她者的軟弱表情時,甚至會叫他覺得是荒誕。
他的本能在促使自己打破荒誕,但他懷疑,隻要他多說一句、說重一分,那攔著淚河的堤壩馬上就會決堤,洶湧的哭潮根本不是他能應對的東西,所以他果斷閉嘴不言。
阿黛爾強忍著眼淚,堅定地看著這個自稱是她新監護人的身影:“您要……如何安排我?”
林陌看著她,漠然道:“蕾拉的副官,白獅軍團目前的實際性首領,卡爾洛西——即將抵達羅塔星。待他見過你之後,根據他的意見,我再確定對你的教養。”
阿黛爾不是笨蛋,甚至她可以說被過分看輕了,鮮少有人知曉,她對於人的情緒變化敏銳到了極點,她的大腦能夠分辨與處理的信息其實遠超他人預計。
所以幾乎是在這個人話音落地的瞬間,她就意識到,林陌壓根不看好她能對白獅軍團發揮的作用。
林陌說的是“待他見過你”,而不是“待你見過他”,說明他認為,主動權是在卡爾洛西身上,而不在阿黛爾之手。
這個人顯然不知道白獅的實質。
或者說,以他為代表的這個政治軍事集團內部,對於蕾拉與她的白獅軍團的了解其實是很有限的。
阿黛爾由此確定,這把尖刀隻握在她的姐姐手中,蕾拉沒有讓任何人染指自己的權利。
於是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嘗試糾正什麼,隻是很平和很順從地看著對方。
林陌勉強從她身上找出“聽話”這麼個優點,很快又在心中哂笑,這根本毫無價值。
“繼續休息。在我們的客人抵達之前,希望你能有更好的精神麵貌。”他若有所指地說完,便不再言語,未等任何反應就離開病房,仿佛來這裡的所有目的僅是做個自我介紹,連透露蕾拉的死亡真相也隻是回答她疑問的附帶。
阿黛爾目送他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定定望著閉門的門許久,挺直的脊梁這才慢慢鬆垮下來,用力含在眼眶中的淚水也終於掉了下來。
好痛啊。
她的身體很不舒服,緊繃的神經叫太陽穴每時每刻都在鼓脹跳動,可她現在要從那混沌的大腦中確切找出自己需要的信息,來完成對糟糕處境的運算與求解。
她的姐姐絕對沒想到自己的生命會如此突兀終結,她甚至沒來得及對妹妹作出更好的安排,但她在最後關頭選擇羅塔星作為目的地,對於阿黛爾來說,已經是中足夠的預示了。
阿黛爾沒有接收到蕾拉的遺言,不是她不想說,而是任何話語都沒有意義。
到頭來蕾拉也隻是用自己的屍體告訴她:我已無法伴你而行,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
阿黛爾傴僂著腰,在巨大的痛苦侵襲而來時,脆弱的脊椎甚至不能支撐她上半身的重量,要像是枯敗的樹木傾俯腰身一樣,而她甚至分不清,這是因姐姐之死而生的絕望情緒,還是說她身體傳遞的超過神經負荷的真實痛楚。
她身體的耐痛能力本來就很強,意誌也很能忍痛,從小到大經曆無數次病症無數次手術,物理與精神麻醉對她的效果都極差,所以她習慣與疼痛為伴,可她身上現在彙集了太多難以稀釋的痛苦。
她是要驕傲的——其中一中痛在蕾拉死去的那一刻就綿連起伏、持續不斷地侵襲而來,甚至要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宏大——但她始終能夠掌握身體,避離失控,乃至於在麵對緋紅星域的執政官閣下與其扈從,在單獨麵對林陌時,她都沒有露出什麼端倪。
她當然要驕傲!
她知道那些人將她視為一個孱弱的、情緒化的無知廢物,可她不在乎,越是被看輕,越是可以叫她得到更多的自主空間。
阿黛爾抬頭又看了點門的方向,短期內不會再有人進來了吧?
她深呼吸,緩和心跳,壓抑情緒。
她必須抓緊時間,現在是林陌還未組建好新護理團隊,不好拿他的下屬近身監視,否則她身在哪都會有眼睛盯著,也就很難再找到機會了。
穩定好情緒,她離開病床,伸出手小心地探入素質監控控製台,拉出數字鍵盤之後,仔細地輸入密碼,首先中止了報警程序。
在反饋裝置中修改完參數,讓數據延遲發送之後,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輸入指令,一道道開啟強效精神力防護網。
這家療養院為她的姐姐所有,它的存在最初就是為了她,後來才對外開放,阿黛爾知道很多東西,也會很多操作,隻是她很少顯露什麼。
而這些特殊病房中的全方位監控方便療養院了解她身體的實時狀況,也算是為她服務,她年幼時反反複複地遭遇精神力暴動,因此醫療儀器的設置對此很敏感。
以前從未遇到過要拒絕這中監控的情況,但現在有了。
注意力正高度集中,所以病房的門陡然又滑開的時候,她的腦子嗡然一下,驚悸瞬間統治了身體。
她猛地回頭,看到了對著她露出意外表情的醫生。
隻有一個人!
穩住!不必驚慌!
幾乎是在視線正對的瞬間,她的眼睛就泛過一道銀色的光,就好像水麵上掠過的月輝,輝光破碎,霎時浸淬在清波蕩漾的水底——她已經依據本能控製住了對方的思維。
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精神力觸手已經奪取了對方的意誌。
然後阿黛爾才意識到,這是伊蓮娜醫生,她應該是來轉告自己今日應做的檢查項目的。
她鎮定下來,快速讀取了這段思維,確定自己所想是對的,便操控她的嘴巴說道:“日安,阿黛爾小姐,您還有兩項未完成的檢查項目,請您兩個小時後至第三觀察室,馬修醫生會接待您。以及,在此期間,還請不要服用任何藥物。”
阿黛爾冷靜地回答:“我知道了,謝謝。”
伊蓮娜醫生停頓了一下,轉過身離開病房。
感應門隨同她的離開再度合攏,透過她的視野驚鴻一瞥,阿黛爾看到了門口站立的兩個護衛,這是生麵孔——隨同林陌一同留下的,還有他用慣的下屬,所以他必然不會再使用彆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