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執政官的“猩紅之種”, 最初成形在紅向陽死的時候。
就像所有種子一開始都是孱弱又可憐的那樣,猩紅之種也需要陽光,需要雨露, 需要補足自身成長的所有營養。
但是種子本身又比什麼東西都要強大。
當它想要發芽時, 哪怕是最為堅硬的巨石都不能阻擋它!
所以蒙昧的火舌蠢動著收束能量, 聚集到一起,那滾滾的核心開始想要成形的時候, 巨大的壓力就傾軋在他的識海中。
阿黛爾沒辦法感知到此間遊散的精神力是何種狀態, 隻是憑借肉眼與經驗判斷對方目前的情況,銀發少年全身毛孔都在不受控製地舒張, 血液滲出, 眨眼之間他自己都成為了一個血人——那是瀕臨失控的表征, 很快他就會皮開肉綻、骨骼脆裂,載體的爆炸連帶著識海中的精神內核一同湮滅。
但這是執政官……他將來是會成為緋紅星域至高無上的執政官的人啊。
她平靜注視著, 等待著。
失血讓他像薄紙般蒼白,腥血包裹之下的軀體如同即將融化的白蠟一樣。
“貪婪之門”的能量並非真正的火焰,也沒有溫度, 其實實質是切割空間的利刃,隻是因其呈現紅色, 所以難免有灼灼燃燒之感,而他從紅向陽手中得到的是完整的能力,因此屬於他的“猩紅之種”也隨之開始孕生。
即便是相性再高的天賦能力,突如其來的降臨也會與物質載體發生衝突, 就像是能力者覺醒, 必然要承受內核凝聚、識海擴張的痛苦,熬過了,得到能力, 熬不過,就隨其一起崩潰。
他的情況更特殊一些,因為他本來就有天賦,除了與身體契合之外,“貪婪之門”還要與他自身的天賦共生。
最大的不利皆在這一刻齊聚,能量的洪流正在衝撞著精神堤壩,空茫吞噬著岌岌可危的理智,當堤岸陷落,他會在瞬間被空間之力切割粉碎,在整個人都被紅色淹沒的時候,即使那並非火焰,他也露出了被烈火焚燒的痛苦表情。
他不受控製地彎下腰,痛苦地抱著自己的頭顱,甚至恨不得以頭搶地,靠物理的疼痛來抵消精神的淩遲。
寂夜染出霞光般的火暈,紅向陽的屍體靠坐在牆邊,仰著頭,臉上還帶著笑。
就像一個創造者,寬容、釋懷又心滿意足注視眼前的局麵。
能量的擴散與空間的震蕩無法掩飾,很快——追兵已至。
當追兵的動靜傳來之時,銀發的少年以莫大的意誌將理智撕扯回來,他戰栗著撲過去,想要將屍體扛起來,帶走它。
但當他的雙手觸碰到那具屍體的瞬間,紅色的能量也跟著流轉過去。
他愣了愣,眼睜睜看著紅焰中似乎張開了無數隻無形的嘴巴,一口一口吞食著麵前的軀體。
紅紋覆蓋的部位,血肉骨骼就像被撕扯去那般消失,隻有血沫順著邊緣滴落下來,就像是咀嚼時飛濺開去的殘渣。
某種荒誕離譜的意味悄然籠罩下來,能叫人的理智都趨近瘋狂的恐怖,一個瞬間就傾覆了思維。
他的身軀已經條件反射想要退開,手掌卻依然控製不住本能,像是拍火一樣想要將紅焰拍滅,但這隻是讓紅色的能量在屍體上擴散得更多!
屍體被儘數淹沒,切割,扭曲,咀嚼,吞咽,一點一點被從人世間擦除。
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
阿黛爾看到銀發的少年呆坐在那,死死盯著屍體消失的地方。
此間的一切都無聲無息,但她卻仿佛聽到了某種撕心裂肺的聲音。
所以,“貪婪之門”吞噬的第一個人,是它的原主。
他忽然跌坐下來,開始劇烈地嘔吐。
環繞著他的紅色能量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鬱,它跳動著、高漲著,雀躍著能夠吞吃一份如此強大的食糧,緊接著,它的流轉與釋放也越來越有規律,某種更為恐怖的東西似乎在它之中凝滯,就像是它擁有了思考的能力一樣。
它甚至貪婪地遊走著,試探著,想要得到更多的食糧。
追兵淩亂的腳步從遠而至,男男女女尖銳怨恨的嗓音劃破深巷的靜寂:“池淵!你把我弟弟藏到哪裡去了?!”
“快追!把他追回來!!”
“紅向陽——你哪裡都躲不了!”
“這回我一定要打斷他的腿!!”
然後,某一個瞬間,一切就像按下了禁止鍵,所有的聲音憑空消失,連同氣息一起。
獵物轉而變成了獵殺者。
洶湧的紅焰如浪潮般卷席,血沫翻飛,與生命凋亡同時進行的,是靈魂被咀嚼的無聲尖嘯,那比世上任何聲音都要可怕。
“猩紅之種”在這一個寂夜成形。
池淵從這一夜開始變成個吃人的怪物。
……
羅塔星的原野翻滾著恐怖的精神風暴。
風暴的源頭已經死去,正是因為她已經死了,所以潰散的內核所形成的精神風暴完全無法被控製。
換而言之,蕾拉連死亡的餘韻都是如此冗長的一件事。
克羅恩家族本來就以精神力強大見長,蕾拉又是強者中的強者,她的死亡絕不可能悄無聲息——執政官聯想到那些好像蒙著一層紗般的記憶,回想那年他匆匆離開源星,趕往羅塔星後所見到的一切,不得不承認——或許他們曾以為的悄無聲息,不過是她為了保護自己的妹妹所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而這個家族最後的遺脈,一手抓著她姐姐的手,一手按著胸前的吊墜,渾身都在顫抖。
任誰看到這樣羸弱可憐的麵貌時,絕對想不到,她將來會成長為一個如蕾拉那般強大的領袖。
不,在撐起防線、震懾戰場之餘,就招惹亂七八糟的人上麵,蕾拉拍馬都趕不上她。
毫不在乎把自己也劃進“亂七八糟”行列的執政官,站在旁邊,安靜地等待著他埋下的種子發芽。
天色提前暗下來。
強大的能量高頻釋放超過一定的限度,能夠扭曲時空,並不是指回到過去又或者跳躍到未來,而是會讓時間與空間的軸線發生紊亂,於是這一片原野就變成了極度危險的地界。
風暴的中心還能維持一定的穩定,隻不過是因為蕾拉對心愛的妹妹的優待,接近同源的血脈獲得了免疫,於是那些狂躁失控的精神力從她身邊湧過,卻沒有將她湮滅。
但濃度高到這般地步的能量,本身就會對一切有形與無形的事物造成衝擊。
她或許可以說是遭受第一輪洗禮與異變的人。
從生來,她所受的煎熬就是為人最大的苦難,她要活著本來就比常人要艱難得多,蕾拉的死將白獅軍團壓到她肩頭,她每時每刻要經受的折磨也就更加深重。
而他是在她的記憶裡。
他的五感清晰,能夠觸摸、感受這個世界,卻不會被傷害。
記憶是無法被改變的,旁觀者僅是能旁觀罷了。
所以他看著精神風暴最終散去,看著他們將蕾拉的屍身與她昏迷的妹妹帶回療養院,看到來自源星的星艦停靠在此。
這段記憶中的他自己來了又走,他在她的病房中看到她修改醫生的記憶,然後打開了頸上的吊墜。
她吸收了蕾拉殘留的精神結晶。
這是蕾拉最後給自己的妹妹鋪的路。
他恍然,後來他在她內核中驚鴻一瞥所見的蕾拉的虛影,大概就是因她吸收了蕾拉的精神結晶。
精神力都是帶著意誌的,兩者無法分離,人死就意味著精神力的消散,彆說精神結晶這種東西極難凝聚,就算真有,每一簇亡者留存的精神力裡都寄寓著一片亡靈的碎片,對於他人來說就比汙染還要恐怖。
完全吸收了那粒結晶,她沒有精神分裂都是好的。
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大概正是因為她腦袋那個亡靈般的身影,才催化了她那般強烈的絕望與自毀傾向。
執政官站在病床邊,看到她喪失知覺,像是紙片人一樣倒在床上。
然後一遍遍接受精神內核被摧毀又重組的痛苦。
很多次他都以為她會被這麼碾碎,卻又偏偏苟延殘喘地維持著一線生息。
明明像是虛弱到隨時都會熄滅的燭火,卻又堅強柔韌如同原野上的雜草,火燒不儘,風吹又生。
那種美麗就像是岩石中長出的花,逆著命運之流頑固地開放,雨打不爛,刀劈不死,即便被連根拔起,也要驕傲地仰望天際。
多可愛。
多殘酷啊。
他像是看到很多年前——真的是很多年前——轉變命運之夜的那一個自己。
連新的“猩紅之種”正在誕生這一點都很像。
……
阿黛爾順利地看完了“猩紅之種”獻祭紅向陽與他數位血脈親人的經過,反而越來越納悶。
真就這麼順利?
這種記憶就這麼爆給她了?
總不可能是自暴自棄了吧?
這完全違背了他的性格,平靜肯定是為了醞釀更大的波動。
她一直警惕著,提著顆心等待著隨時都有可能帶來的後手,但直到獻祭完成,猩紅之種徹底成形,她都沒遇到任何阻礙。
這怎麼能不叫她煩躁!
這種發展完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啊!
她勉強按捺著心情,看到渾身血汙的銀發少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似乎想要離開,剛邁出一步,整個人就不受控製地倒下去。
他重重摔在地上,有很長時間動彈不得,紅色的能量似乎被什麼力量牽引著,聚集攏來,覆蓋在他身上,然後第一次打開了“門”。
空間在地麵上撕裂出通道,將他吞下,阿黛爾同樣走過去邁入門中。
她抬起頭的時候,聽到一聲尖叫。
年青女子一臉驚恐地看著不遠處的“屍體”,發著抖一步步後退。
阿黛爾認識她。
她在猩紅之種的記憶裡見過這張臉。
當時她重病在醫院等死,臨死前遇到了來收取她血肉靈魂的執政官,哀求對方時曾以“收留他,愛上他”為理由希望他放過自己……原來那麼早以前,他們就有交集。
那通道是故意開在這裡的。
“猩紅之種”要驅使他去尋找紅鳶尾的血脈充當自己的食糧,去吞噬他們。
阿黛爾蹲在旁邊,看著昏過去的銀發少年。
這張稚嫩的臉,是她從未設想過的執政官過去的顏容。
原來他也曾軟弱,曾無力,也曾任人宰割,曾如喪家之犬。
亞撒·盧恩斯是個純粹的變態,成為政治首腦僅是出於他的樂趣與轉移注意的需要;池淵卻更像是被命運裹挾、不由自主的代理人。
很長的時間內,他為完成對紅向陽的“誓言”而活——殺死紅鳶尾家族的所有人——更漫長的時間,他執著於完成對無數個曾在他生命中短暫停留的人的允諾,他要為他們找到“真正的黎明”。
其實根本不存在的吧,所謂的“黎明”,她這麼想。
“蕾拉信你的嗎?”她在這段記憶裡,低低地說,“她竟然會信這樣可笑的謊言?”
阿黛爾思考著,然後猛然感覺到地動山搖。
空間在震蕩——不,是這段記憶即將崩塌!
終於來了嗎!
阿黛爾抬起頭,死死盯著上方的天空。
片刻後她看到一個漩渦。
一個紅色的漩渦。
整個記憶的世界都變成了紙片一樣薄的東西,正在往漩渦裡扯動。
它像黑洞一樣,在鯨吞著這段記憶。
阿黛爾愣了愣。
那瞬間她的腦子像是被什麼錘子狠狠擊打了一記,嗡然作響。
她似乎在裡麵看到了某些熟悉的碎片!
那是她夢裡的羅塔星,是開滿了歐石楠的原野!
那應該是屬於她自己的記憶!
某種聯想頓時叫她頭皮發麻,憤怒鬱結。
混蛋啊!!
那個家夥到底做了什麼——他在把兩個人的記憶重疊嗎?!
……
執政官從來沒有放棄奪回被阿黛爾吞掉的“猩紅之種”。
它不僅僅隻是些記憶而已,它是坐標,是“猩紅之門”的核心,是這個天賦能力可以穩定的保障。
新衍生一個猩紅之種,不代表他就完全放棄舊有的。
是他的東西,丟了,當然要找回來。
正常手段無法進入她的識海,那就想辦法再開一條通道。
所以他直接將種子種在了她的記憶裡,“猩紅之種”形成門戶,能量輻射,會自動尋找可吞噬補足自身的食糧,倘若另一顆猩紅之種還存在的話,它一定會去吞噬對方。
那麼,以她的大腦作為平台,種子開辟的通道會將她的意識層、識海與內核連在一起,與此同時,原本那粒“猩紅之種”失去“貪婪之門”的牽係,也將完全開放。
等同於將他也開放給她。
但他願意賭,也必須賭。
拿回猩紅之種,他就算贏;拿不回,他就是慘敗。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新的種子在紮根,在下潛,刺穿的記憶與潛意識越來越多,於是一切也越來越混亂。
他陷入最大的險境,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他的領域——將意誌潛入在一個超規格指揮的腦子裡,本來就是莫大的危險!
他隻能死死將自己牽在種子上,避免被意識亂流甩出去,困在某個解不開的潛意識層。
到處都是浮光掠影般的畫麵與圖景,他甚至看到了“無命”的本體,那宏大瑰麗仿佛星雲般的存在,看到了她巡檢軍隊,浩瀚的半機械人軍陣綿延無際,看到眾明塔環繞成塔狀的行星,看到晨星要塞鋼鐵冰塑的機械城市,看到她坐在指揮座上冷漠威嚴,看到卡爾洛西充滿憐愛的眼神,看到防線上數不儘的星球與戰艦。
而這一切浮光掠影之間,無儘的裂隙與夾縫中,都有一個相同的背景。
那是羅塔星開滿了歐石楠的原野。
在那,她為自己的姐姐堆起一個墳墓,高歌神明之死,落淚所愛凋亡。
她不愛這個世界,不愛這個給她太多苦難與折磨的人世,她隻愛她的姐姐。
可她姐姐已經死了。
明悟這一點的時候,執政官有些莫名的傷感。
她也是他的子民。
他曾對緋紅星域允諾,要為其找尋到“真正的黎明”。
他想尋求一個可能,讓人們能看到黎明到來。
他默認一定的犧牲,默認足夠的代價,默認有些人要埋葬在黎明前的黑夜。
可原來有些人就生在最最殘酷的黑夜,黎明的光從來都照不到她們。
執政官踏入大腦更深的部位。
亂流中裹挾的圖景不再有清晰的畫麵,而是無儘的碎片,它們像塵埃一樣附著在意識之流中,卻不再有存在感,讓一切都呈現出非常寂冷、荒涼之感。
這裡是深層邊緣係統。
他從未見過,誰的情感中樞會是這樣的荒漠。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他從不會同情一個人,就像他不會懷疑或後悔自己的任何決策,更多的信息隻是叫他對其有更深刻的了解。
而他所有的認知中,她無疑是其中最特彆的一個。
繼續下潛。
即將踏入識海外層的精神世界,想到曾經見到的在其肆虐的灰霧與電流,他更為警惕。
它們會滲透空間嗎?
“猩紅之種”形成的空間通道,會被侵蝕嗎?
他不確定,所以集中注意,以防止任何會有的變故。
恐怖的灰霧沒有傾軋下來,先撞入通道的是個“從天而降”的人。
“混蛋!!”
阿黛爾強行切入通道,整張臉都是扭曲的。
“你到底在乾什麼?!”意識與記憶被攪成一團的主人快氣炸了。
相對於外來闖入者的他,這個大腦的原主人要來到這裡顯然更簡單一點。
執政官眼疾手快地一把撈過人,捉住她的手,為免她破壞通道。
“抱歉。”他平靜地說。
阿黛爾出離憤怒。
大腦中很多東西一旦被破壞,都無法被複原,而現在這粒種子在采用的顯然是一種不可逆轉的破壞方式。
“池淵你個瘋子!”
她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這樣做的後果,就像她的腦子被攪亂一樣,他之前那粒“猩紅之種”也被敞開了,也許一踏入識海,她的精神內核,也會被他的記憶與情感鋪滿、覆蓋。
“我不想輸。”他說。
阿黛爾放棄掙紮,她反而更覺得他輸定了。
看他的樣子,大概率就是想取走那粒猩紅之種,記憶總歸回不來了,破罐子破摔,所以果然是奪回實力更重要嗎?
但她識海裡的東西,她自己都沒有權力處置,他還想拿回去?
事已至此,姑且就當搭順風車進去。
她也想看看,那個蕾拉的虛影……究竟是否梅樂絲的偽裝。
想得很美,然而當四麵八方的灰霧翻滾著傾軋下來時,空間通道都岌岌可危。
“那到底是什麼?”執政官都覺得壓力過大。
“高維生物的遺留。”阿黛爾道。
執政官:“……”完全沒有預想到的答案。
“有個不可名狀的高維生物,以我的腦子為媒介,看了我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