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航與林陌號就深藍星域的領導人聊了很長時間。
關於那位的詳細信息, 確實外界流傳得並不多,哪怕是一方星域總理大臣級彆的人物,對他的了解也極為有限。
真要說起來群星聯邦剛建立那會兒,聖者的存在感就極為有限, 後來也不知什麼時候起, 就更是看不到他與深藍星域的痕跡。
不管他是有意識地收束這一切, 避免引起外界注意, 還是說真的玩脫了, 喪失了掌控的能力, 想要追根溯源都是件很難的事。
這就是他們即使討論都需帶著大量個人臆測的主因。
“這像不像一個大型‘試驗田’?”邊航如是說。
林陌眼皮一跳, 覺得這個猜測過分大膽,但又因為沒有反駁的理由而有些膽寒:“那這規模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很快又說道:“反人道到了這種地步……就絕非無目的可言了。問題是, 聖者究竟要借助這樣一種方式得到怎樣的結果?”
邊航歎息道:“你應該問,他想從愚昧中醞釀出什麼。”
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
林陌慢慢研磨著自己的後槽牙, 借著重複性的小動作斟酌自己的用詞:“‘暴風眼’,那個曾經犯到白獅頭上被剿滅的星盜組織……它在深藍就有根基。那一片星域應該叫做‘梟’。當然, 外界通常用‘黑暗森林’來代稱‘梟’。”
林陌想了想說道:“一直以來,我們對深藍的認知就是黑暗森林的混亂、無序、罪惡與強者為王, 這是不正常的。畢竟相對於聖者所掌控的這片巨大星域,黑暗森林不過是個微渺的指甲蓋。”
“問題就在這裡。黑暗森林聚集了宇宙中最貪婪、冷酷、窮凶極惡的暴徒,他們怎麼會放棄近在咫尺的肥肉,不給聖者找麻煩——這就意味著,聖者一定用了非常可怕的手段震懾、威脅他們,以至於‘生態網’能維持這樣的平衡與穩定。但對於聖者居然能隱瞞治下的真實情況,在如此大規模星域內推行他的意誌,實在是無法理解的事。”
那張“生態網”底下的龐大星域,就像是一個湖泊的中心地帶, 剩下像是黑暗森林與墮星帶那種古老隱秘之地,就是湖泊邊緣與陸地結合而成的濕地,深藍的複雜可見一斑。
邊航說:“重點是,這個局麵絕非短期可成。現代醫療對生命潛力激發下,人的壽命可達百歲,就算基因缺陷與經濟問題導致人類壽命差距極大,像是緋紅星域的平均壽命也在兩百歲之上。聖者的奴隸們,對醫療的認知還停留在聽天由命、少量草藥以及奢求管理者賜予藥劑的水平,又兼高強度的勞作,頻繁自然生育對身體的削耗,平均壽命大約隻有四十歲。”
“即使刻意操控死亡率,完全接替一代也需要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邊航的目光深邃而冷峻,“要形成深藍奴隸如今的思想局麵,絕非一代可成。”
要知道,人類聯合、群星定盟的時間,也不過短短二十幾年!
林陌的瞳孔因為受驚而劇烈收縮,他接道:“所以,在群星聯邦之前,在黃昏自由戰之前,甚至是德勞倫斯王朝的末期,這樣的計劃就已經開始了!”
“當時並不一定是聖者主導,”邊航繼續思忖,“最早的布局肯定也不是這樣——但聖者一定是利用了某種現成的局麵,乃至於改換、異化,最終醞釀出如今的一切。”
像聖者這種完全反智反人類的存在,絕不可能有支持者,所以姑且猜測,他一定是竊取了某種現成的局麵,那個計劃才是“生態網”的根基由來。
林陌順著他的思維說道:“聖者否定人的思維,否定人的創造力,否定人的價值,否定人的發展……”
邊航接道:“他以人最原始的狀態,壓迫自由,堆砌死亡……”
林陌皺眉:“他甚至以‘聖者’作為自己的代號。”
邊航遲疑:“他拒絕覺醒,拒絕精神變異,將能力者視為異端。”
林陌慢慢道:“所以那張無法解釋的‘生態網’傳輸的究竟是東西?”
他們已經能夠判斷‘生態網’是塔狀結構,那麼龐大的基底必定有一些東西是自下而上傳輸的。
邊航說:“它本來就是無形的理論上的概念,但如果它傳輸的本就不是什麼實質性的東西,而是抽象之態呢?所以我們才不能以現行的手段捕捉。”
“精神?靈魂?痛苦?情緒??”
兩個人俱又沉默下來,再度對視一眼,最後林陌開口,語氣還帶著極大的遲疑:“邪-教?”
邊航以他比常人要準得多的直覺,他所有的認知與經驗,總結道:“古神。”
片刻的凝重之後,林陌用手搭著自己的額,近乎於喟歎一樣拖長了語調:“開玩笑的吧——”
這個“古神”當然不是指神話中的宣講虛構的什麼神明——對於人類來說,這個宇宙是真的有頂著“古神”之名這種概念存在的!
那些高維度的異類生命體。
不可名狀、無法理解的混沌生物。
在人類認知之外,重重疊疊的維度構成了不被人類理解的真實。
那些維度混亂、無序、瘋狂、恐怖,任何力量的滲出都會造成極其可怕的後果,但是人類隻能模糊感受到那些龐大的恐懼,因為人類的頭頂有一層隔絕外力滲透的生命保護罩!
那是一層近乎於概念般不可捉摸卻又確實存在的東西。
不知因何而來,也不知會存在多久。
但它確實就是漫長的地麵時代中,弱小的人類能夠得以在這片星域內繁衍生息、發展進步,而不為異族所侵染的原因!
而且它至今仍發揮著足夠的效力!
保護罩唯一的缺口就是白獅防線。
按理說,異族想要邁過缺口,進入人類的領地都不是容易的事,高維要降臨低維都要受到宇宙本身各種苛刻的限製,更何況還是滲入人類的生命防護罩內?
邊航揉了揉太陽穴,緩慢地吐出一個名詞:“永恒星墓。”
星墓啊……那片古老的墓場。
星墓本身就是一種禁製,這個墓場在很多記載中,都是活著的,它會自行收束領地,禁封能量。
而它內部有很多古老力量的殘留,本來就對周邊人類的群體帶來強大的汙染,如果發生了某種高維生命體借助某個古老設置滲透出來的意外,倒也能勉強說得通。
不過,這是不是就說明,“聖者”來自“永恒星墓”,他在深藍星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承接某種古神的力量或者意誌而存在?
邊航感覺自己滿腦子的神經都在跳動,有什麼聲音嗡嗡作響。
他對這種超現實的概念過敏。
而林陌則是發出了一聲無奈的歎息:“無命。”
邊航抬起頭。
看到他的同僚滿臉都是鬱悶。
林陌無望地回看過去:“從開戰到現在,無命的存在感就幾乎為零……這跟我們之前的預設完全不符合,彆人可以批判白獅的推測不靠譜,但是……你不好奇他去了哪裡嗎?”
邊航的脊梁一點一點又挺了起來。
表情也漸趨凝重。
林陌抽著氣說道:“我們都看到過無命的本體……你覺得,它,像不像某種……‘古神’?”
*
阿黛爾又做夢了。
血色的黃昏,暗沉的夜幕即將降臨,銀發的少年傴僂靠在廢墟殘破的牆垣邊,垂著頭,乾涸的血痕在染灰的皮膚上縱橫,就像是一個被抽乾生命的軀殼,沒有任何精氣神。
而她穿著白色裙子,熟悉的實驗室套裝,伸出手,還是孩童稚嫩的藕荷胳膊。
毀滅是這個背景的主調。
她一看,就知道執政官曾在她腦子裡開出的通道仍在影響彼此。
通道是共通的,兩人的精神曾無視空間與時間觸碰過,短期內這種影響也不會隨著他放棄“猩紅之種”的舉動而消除。
不過眼前的背景,倒也不能確切地說是某個人的記憶,而像是某些片段相互融合交雜而成的產物。
阿黛爾並沒有感到意外,也不覺得多煩躁,或者說,因為習慣的緣故,她對此沒什麼額外情緒。
“我沒見過這段記憶。”她踩著廢墟的建築廢材,慢慢走上前去,站在那副軀殼邊上。
少年動了動,就像某種死寂之物忽然活過來。
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片刻後,嘴唇蠕動,聲音平和又因為虛弱帶上了不可避免的頹色:“紅向陽死後,他種進我識海的天賦不可控,我的精神力失控過很多次……我毀滅過很多城市。”
“紅鳶尾追殺我,我走到哪,就把災難帶到哪。”
這會兒他可就一點都沒有掩飾“紅向陽”存在的意思。
阿黛爾歪頭:“死了多少人?”
他沒說話。
想來也是,那一定是個無可計量、非常可怕的數字。
“你看上去不怎麼好。”她說道。
“不隻是看上去而已。”年少的池淵這麼講。
這就不是在說記憶裡的他了,而是現實中的執政官——“貪婪之門”失去原本的衍生物,重新培養一個“猩紅之種”,並非表麵上的替換那麼簡單,他會遭受的反噬會陷入的困境絕非等閒。
如果他的情況良好,大概率不會有她倆現在這個處境。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他的視線劃過阿黛爾的額頭,反問道。
這個問題就是針對“猩紅之種”了。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幽幽道:“還能有什麼情況。識海裡多了個不請自來的房客,我能說什麼。”
她慢吞吞眯起眼:“你竟沒告訴我,紅向陽還有精神烙印留在‘猩紅之種’裡!”
孩童的臉龐作不出威脅的表情,反而更顯出可憐兮兮。
她的身形稚嫩、瘦削、單薄,有種觸碰即融的破碎感,與黃昏廢墟有著難以言喻的融洽感。
少年說道:“所以你以為我為什麼非回收它不可?”
之前執著、頑固地要回猩紅之種,不惜與“白獅之主”的精神抗爭,就是怕紅向陽作祟。
如果不是裡麵藏著這樣一個天大的麻煩,他不會僅僅為一個坐標一份力量窮追不舍。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
賺了?虧了?
說不好,但她跟這家夥兩敗俱傷是絕對的。
“你倒是解脫了……”阿黛爾長長地吐出口氣來。
紅向陽不是蕾拉。
蕾拉存不存在精神烙印阿黛爾不能斷定,但它沒有影響過她,與其說姐姐仍“存在”於她識海中,不如說就是梅樂絲借著她姐姐的外表為非作歹,屬於蕾拉的意誌就算存在,也極其微渺。
但是紅向陽不一樣——這個家夥是將自己的精神天賦完全過到了另一個人識海中!
既然他還留下了精神烙印,那這烙印多半都還留存有他的獨立意誌。
這份意誌不會成長,不會改變,但他必定能擾亂池淵的精神。
簡而言之,這個人死了,但他陰魂不散!
塑成“執政官”如今模樣的,難說沒有紅向陽幾分力。
而現在,麻煩轉移到了阿黛爾腦子裡。
“貪婪之門”真正失去主人、真正為執政官所有。
也算是不破不立。
少年順著她的話說:“你的‘新房客’給你找了什麼麻煩?”
阿黛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很不巧,我的識海被封禁了,我可不知道裡麵發生了什麼。”
少年停頓了一下,說道:“真是個好消息。”
阿黛爾能感覺到他對紅向陽的忌憚:“他有那麼麻煩嗎?”
銀發的少年有一會沒有說話,許久之後才慢慢道:“他就是個天真的魔鬼。”
他說:“如果你能感知到他——不要聽從他給你的任何建議。”
阿黛爾的視線放空了一會兒,說道:“那就不用擔心了。我覺得他沒機會給我建議。”
周身安靜下來,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沒再開□□談。
黃昏搖搖欲墜,廢墟寂暗成墳。
呼嘯的風卷集著灰燼,掩埋著視野中的一切瘡痍。
一高一矮的身影坐在牆垣邊,等待黃昏落幕。
……
阿黛爾睜開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似乎不滿於她沒有任何受驚之色,臉龐慢慢向後移,尤利安站在前麵俯視著她。
椅子很不舒服,長時間高強度的精神與腦力活動,讓她的狀態有些差,偏偏入睡也沒有得到休息——阿黛爾動了動似乎僵化的脊背跟腰,伸手捋了一把臉,試圖更清醒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