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
這種銀色的東西給她帶來某種奇特的既視感。
智芯環??
所以這東西竟然連意識體都能鎖嗎?
阿黛爾晃晃鏈條,這種栓寵物似的方式讓她覺得匪夷所思:“你腦殘?”
聖者沒有說話。
下一秒,一列士兵忽然出現在平台下方。
她下意識扭頭看過去,立在最前方的士兵抬腳踏上台階。
她看著對方,陷入沉默:“……”
似乎,什麼東西,解開了?
……
白獅防線,晨星要塞
阿黛爾是在渾渾噩噩的沉眠之間驟然驚醒的。
疼痛讓她醒轉。
但是她很困惑,哪來的疼痛?
精神內核重新發育已近尾聲,她的身體連那種痛覺都可以接受且習以為常了;梅樂絲的融合也從來不會有這種痛,隻是讓她困倦沉睡而已;大腦雖然在之前與聖者的戰鬥中缺失了一些部位,功能區受損在所難免,但也不至於痛到這份上。
到底是哪來的痛?
她當然不可能知道還有——分體在“至高權杖”遇到特定人選以至於讓本體解鎖——這種可能。
她更想不到梅樂絲的封印居然是無視時間空間限閾的,隻要是屬於“阿黛爾”這個個體完成的,就能算作遊戲進程更進一步。
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在融合時又解開一條小鎖鏈。
她隻是被動地承接了這一種後果。
量變引起質變。
每個細胞都在炸裂,每一條神經都在抽搐,每一根骨骼都在呻-吟。
她痛得在安息艙裡打滾,叫都叫不出來,想要點開束縛帶將自己捆起來都抬不起手,更彆提警報鍵就在眼前,她卻沒辦法按下去。
她有點後悔,為了避免浪費醫療資源,她在確信自己隻是在融合、沒有彆的問題之後,就取消了安息艙內的自動感應警報,免得一有數值波動,就速度趕來一支醫療隊杵在眼前——她也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遭。
疼痛壓根沒有間隙,阿黛爾的思緒斷斷續續生成又閃逝,難以被大腦接收。
迷蒙間仿佛有一聲極淡的歎息,緊接著她就像是暈厥過去一樣,與劇痛有了距離。
她似乎沉在水下,瑟瑟發抖地看水麵上的具現化的痛苦流竄,一種母胎般的薄膜將她包裹起來,讓她避免曝露在疼痛之中。
然後骨骼碎裂,血肉膨脹,仿佛什麼力量從她身體裡爆發,瞬間將她撕裂成千百份,不成人形。
這一切的速度是何等迅捷,隨即風卷殘雲,爛泥變作混沌,物質全然消泯,細胞重新分裂,骨骼延伸,血管滋生,皮肉覆蓋,下一秒,她被重新拚湊完整。
快得連“死亡”這個概念都沒有機會落到她身上。
而在這小小的安息艙內已經完成了一場精妙絕倫的創造。
阿黛爾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緩過氣來的。
可即便是重新恢複了自主呼吸,她都以為自己要死了。
或者已經死了!
她劇烈地顫抖著,意識中唯一的殘留的信息,隻有無法克製的渺小感。
她像是縮小到一粒微塵的模樣,不,比微塵還要小上千萬倍,諸世都是龐然大物,艙室上一個字母落在她的視網膜中都巨大得像是高塔。
完全喪失了時間感,也沒有重心,她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生理性的淚水與汗水把她浸泡成水泊,她疑心自己的皮膚都發出了皴裂渴水的哀鳴,在脫水之前終於能控製手腳撞下按鈕,迅速滲透的營養液把她包裹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才總算恢複那麼點為人的認知。
她爬出艙室,艱難地摸出摻了巨量鎮靜劑的煙,擦燃一根塞到嘴巴裡。
燃燒讓固態鎮靜劑釋放得更加迅猛。
她整個人都縮在安息艙的角落上,一邊發著抖,一邊使出全部力氣咒罵道:“該死的梅樂絲!”
如果劇痛發生時,她完全茫然不知原因,隻能被動承接一切,還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弱小,所以無法承接高融合的強度;那麼劇痛發生之後,她再嘗試複盤,從那些糟糕的痛苦之間,搜摸出少量能被感知的信息,所有的困惑就都指向了一個罪魁禍首。
該死的!
她是有經驗的!
那種渺小感曾出現在她的身體裡過,那種比宇宙還要宏偉比命運還要高遠的感覺。
隻有那個混蛋!那個混蛋!那個混蛋!!
你又想乾什麼?
阿黛爾咬著煙,擰著眉注視上方的虛空。
過量鎮定劑的短時攝取讓她一下子沉靜下來,一切不適都遠離她,她在原地沉浸片刻,然後鎮定失效,所有沒頂的知覺仍如潮水般卷來。
可在這個間隙流竄的思維,讓她的表情變幻莫測。
她盯著自己的手,目光有些迷離,又有些費解。
那家夥又做了什麼?
她茫然地看了很久,又把煙摁滅,搖搖晃晃地從角落爬起來,艱難地拖動腳步往外走。
感應門開,走廊燈亮,她像行屍走肉一樣拖遝著自己的身體往前走。
寂夜昏沉,人在休息,偌大的要塞卻並未停歇,它自主運轉著,連同所有的機械、程序一同運作。
任何有限製的權限在她麵前都蕩然無存,她就這麼一路拖動著,被電梯送上地麵,登上瞭望塔,站到塔沿,竟連巡邏的內衛都沒撞上一個。
整個沃克蘭姆就在她的腳下。
晨星啊——誰給它取名叫晨星的呢?
阿黛爾抹去不合時宜的念頭,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她的精神力如同無形的風暴般,霎時爆發。
十億半機械人,刹那的共感,精神力不受控製振動的頻率,在轉眼之間就形成了富有韻律的同調。
整條白獅防線,五個星係,上百顆行星以及它們的恒星,所有巨型太空堡壘與對星級武器橫亙之地——在阿黛爾的視野之中,世界割裂成了兩半:她所有的,她所有之外的。
仿佛鑰匙終於進入鎖芯,擰開了閉合的鎖扣,什麼東西豁然開朗,什麼東西無聲貫通。
此時此刻,一切陡然變換。
有人睡得更深,有人陡然驚醒;有人顫抖著抬起頭,猛地望向晨星要塞的方向。
暴風般霸道專斷的意誌,甫一開始就統禦所有人的精神,然後是細雨般撫慰滋養的力量,順著聯結的網絡滲透而下,春風化雨,萌發新生。
人們或激動,或震撼,或驚懼,或畏縮,或狂熱,或順從……
整個軍團都在向她朝拜。
阿黛爾顫抖著手,慢吞吞又劃了隻煙,塞到自己的嘴巴裡。
她靠在瞭望台,眯著眼用手臂支撐住腦袋。
密密麻麻的獨立精神都出現在她的識海——她終於進入了自己的識海!
這是廣闊無垠的地界,浩瀚的精神力無形無色,填充一切,她隱約能夠看到隱約的鎖鏈,那是還未解鎖的封印,她有理由相信無論她去往哪個方向,都會被鎖鏈擋住去路,她還未完成梅樂絲遊戲的所有要求,封印不能解開,她就不能靠近精神內核,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存在。
如今的識海,更像是因為她的融合度提升,所以不得不給她開放的一角。
她可以看到明明滅滅的光,每一個光點都是人的意誌。
就像一個宇宙。
而她是這個宇宙的主人。
相對於宇宙之主來說,那些星星般的光點是如此脆弱而渺小,她擁有隨時生殺予奪的權利。
她的視線甚至繼續往前,掠過戰場,落在暴岩蟲的生物戰艦上,主控室指揮座上沉思的高階蟲族猛地抬頭,金色的複眼直射入虛空,與她的視線相碰撞。
阿什伽那的驚愕還未流露出來,她收回的精神力已如摧枯拉朽般肆虐過外族星艦。
瞭望塔上,阿黛爾用手掌遮住上半邊臉,她深吸一口氣,然後一個一個、一片一片,逐步斷開連接。
全部收回精神力的時候,她緩慢睜開眼,看向站在一邊的卡爾洛西。
高大的半機械人沉默地站在不遠處等待,身後是阿諾德與青鳥的諸位隊長。
人不多,卻安靜得像擺放一地的雕像,唯獨所有人眼中帶著的異乎尋常的狂熱,成為靜默之後的唯一動態。
在她的視線掃過去的時候,那種狂熱甚至有了能夠被觀測的上漲,而卡爾洛西終於有所動靜,他抬步向前,慢慢地站到阿黛爾身前。
單腿下跪,伸手按在左胸。
他沒說話。
他在等待阿黛爾的命令。
這是個極為簡陋的場合,並不屬於適合宣誓效忠的所在,可是,從他們身上彌漫出來的真正的臣服,卻何其乾淨利落。
真正付諸性命與信仰的膜拜——她已經超過蕾拉。
無論是精神力的強大,還是對白獅軍團的掌控。
這理應是屬於她的紀年。
她的意誌才是白獅至高無上的宗旨。
她目之所向才是白獅新的方向。
即使她完全違背蕾拉留下的意誌,拔除克羅恩家族留在白獅的影響,換做她自己的烙印,她都能輕而易舉做到。
阿黛爾俯視著他。
俯視著齊刷刷跪下的人。
她又不由自主代入了那種高遠的視角,自上而下冷眼旁觀,無悲無喜,無苦無樂。
隻有屬於“阿黛爾”這個名字的人格死死拖扯著她,不讓她過分虛飄、徹底脫出。
她的眼睛有瞬間的迷離,看到了那年的羅塔星,以及突兀出現在她麵前的“姐姐的遺產”。
她脆弱地、茫然地踏入這一個漩渦,被動承接所有加諸於肩上的重任,最初的時候她隻想扮演一個隨波逐流的角色,不出錯、不逾越,可她現在立足於峰頂,眾人仰望,群從膜拜。
她擁有一切,也隨時會因為莫測的命運而失去一切。
責任,責任讓她被迫燃起野心。
阿黛爾沉默著,所有人也就無聲無息地等待著。
該死的,究竟是梅樂絲做了什麼,在她身上增添了什麼額外的東西,還是她之前與聖者對仗缺失的部分,影響到了她的人格?
為什麼她老覺得自己的思維變得怪怪的?
不知道多久,她的神思回轉,視線重新凝聚出焦距,才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了。
“吾心,即為榮耀啊……”她喃喃道,聲音低得幾乎不聞,“梅樂絲在逼迫我前往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