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錯,多謝。”
褚長溪喝了一口,滿齒留香,清冷聲音裡似乎都染上了幾分愉悅。
低眉看他時,墨發垂落,眉目映皎月一如當年馬上□□刺向他時那般姿容風絕。
葉楓仰著臉看他,咧嘴笑的傻裡傻氣,“公子喜歡就好。”
有些事若是事實,瞞又能瞞得了幾時,又如何能瞞得住。
葉楓沒上去,他就在下麵仰頭望著那人喝酒,看他垂落的衣擺隨風輕揚,對於褚公子恢複記憶的事情不知不覺竟不擔憂了,但是想到今晚大臣們商議的帝後婚事,葉楓開口說道,
“先前朝臣與公子說的事情,公子無需在意,公子若不願,陛下萬不會逼迫公子的。”
褚長溪抱著酒壇,麵無表情低頭看他,“我自然不會在意,隻是——”
葉楓心揪起,“隻是什麼?”
“隻是他們所說之事,我已全然忘記,並不知曉,倒覺白白受了他們感激之言。”
“怎麼會是白白接受?那些事情確實皆你所為。”葉楓見他麵有愧色,心急的走近兩步。
褚長溪抿唇,將酒壇拋下去,見葉楓接住,才開口,“我記憶中沒有,又如何算得是我所經曆。”
這……
“然……從他們隻言片語中,我也算了解到我先前為人是何作為。”
葉楓心口揪緊的難受,他們是私心不想讓他恢複記憶,卻從未想過褚公子不完整的記憶人生,他應是免不了會思考,會念想,會懷疑,會猜忌……身邊人又都瞞著他,他那時心裡有多無助多無力……
葉楓仰頭看他半響,不知如何說。
褚長溪不在意他回不回話,想到什麼,突然神色認真問道,“你可知衛七現在如何了?”
他回宮至此時還未見過衛七。
“他?”葉楓想到陛下得知衛七跟丟了公子,差點擰斷他的脖子,最後還是顧及著公子才留手,“他受了點傷,在修養,公子不必擔心。”
褚長溪寧願關心他身邊一個護衛,卻對陛下一身傷昏迷不醒多視而不見,可見還是知道了什麼,陛下醒來……該如何是好?
“夜深了,公子還是早些休息吧。”
褚長溪飛身下來,葉楓才看見他似乎已有了醉意,玉白的臉上微紅之色絕豔至極,葉楓心口亂跳,退了半步移開些距離,才道,“公子快去………睡吧,我還有要務在身,就不陪公子了。”說完,轉身就跑,踉蹌不穩的身姿頗像落荒而逃。
褚長溪,“………”
原本還想要剩下的那半壇子酒呢,結果未伸出手人已跑的沒了身影。
係統,【宿主,接下來,你真要跟主角攤牌嗎?】
褚長溪轉身回房,邊走邊說,“不到時候,得先把麗王救出。”
【救麗王?】係統聲音都詫異的拔高幾分,【救他做什麼?你救他不就表明當年你確實是為了他才背叛主角的?那我們的任務還怎麼辦?】
褚長溪走進內室,【以我現在所知“真相”,不可不救。】
係統,【宿主知道什麼了?】它怎麼不知道?
褚長溪,【知道我所愛的是麗王,當年選擇麗王才離開昭景煜,為了麗王還給自己下了生死蠱,與麗王生死一係,這種情況下,如何不救他?】
係統:【………】
宿主說的原來是外人眼中褚公子知道的真相。
所以宿主答應見那些大臣,不反對大臣們商議婚事,怕也隻是為了刺激辰王趕快行動吧。
……
第二日,褚長溪起身時,主角似已醒來多時,但這次未曾叫人來喊他,還是他問了春施才得知,原來是陛下說的不必打擾公子休息便沒來告知他。
褚長溪不在意的提上劍就去院中練劍。
但係統覺得奇怪,明明存檔記錄裡主角在昏睡中似也是極痛苦,渾身蜷縮著顫抖,一直啞聲無望的喊宿主名字。
一聲又一聲,一直未有停歇,像是正置身於將死之地垂死掙紮著呼喊唯一可救他的人。
可是主角醒來卻不想見宿主,這是什麼情況?
【主角在做什麼?】褚長溪練完劍才理會係統,這麼久不差人尋他,也確實出乎預料。
係統放出存檔記錄,【主角醒來,先召了葉楓了解了昨夜他昏迷之後的事情,他們也猜測宿主知道了什麼,但主角卻跟葉楓說,彆告訴宿主他已經猜到了,之後沉默了很久,便不顧太醫勸阻去了地牢。】
………
在此之前,昭景煜從未希望過這通往地牢的石階能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沒有儘頭,可以讓他不用去麵對那些令他絕望的事實。
這一夜他記起許多事,與長溪越是美好的過往如今卻像刀劍一般刺的他越疼,他始終不明白,為何長溪會突然就不喜他了。
會何會突然喜歡上三皇兄,不要他了。
難道過往一切都是假的嗎?都是欺騙嗎?甚至失憶醒來這段時日的恩愛繾綣也都是在做戲,不曾有過半點真心嗎?
他不明白,但就算不明白,如今也可不必追究了。
這一次昭景煜來此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狼狽,麵色失血蒼白,死寂沉沉的氣息像是看不到儘頭的深淵穀底,而那個被他囚在此地的人反而要比他好上千倍萬倍。
昭景燁衣著乾淨,除了手腕上未取下的鐵鏈,他悠然靠在牆壁上,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容顏,這段時日好生伺候的如今麵色紅潤,眉峰上挑,自在閒適如入家門。
“嘖,你這是?”
昭景燁譏諷的笑出聲,上下打量了一番每次來都要癲狂發瘋,戾氣騰騰似要弄死他的人,這一次竟然詭異的平靜,一雙黑眸如深潭,深淵一般,看不到底的濃黑,但隻靜靜看他,眼睛裡一點以往看他時的嫉恨嗜血都不存。
很奇怪啊。
昭景燁站起身,帶動鎖鏈一陣“叮咚”響,他甩了甩手,鐵鏈撞擊的聲響在石壁裡回音不絕,幾乎刺痛耳膜。
他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他這個弟弟麵色蒼白的厲害,整個人未走近都能感受到某種絕望到死的悲痛。
昭景燁嬉笑著問他,“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了何事?
長溪大概已經知道了你的存在。
昭景煜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顫了顫。
“不會是長溪不要你了吧?”
是啊,他很快就會想起來,很快就會棄孤而去。
昭景燁見他這麼說,這人還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笑容慢慢淡下去,“是長溪清醒了嗎?”
昭景煜這次終於點了點頭。
昭景燁欣喜若狂,猛的又上前幾步,鐵鏈響聲不絕於耳,“那你快帶他來見本王啊!”
說完才覺自己這麼說不對,這人怎麼可能會主動讓長溪見他,如果不是告訴了他生死蠱的事情,怕是早已把他碎屍萬段了。
他抿了抿唇,收斂了笑,沉聲道,“看的出來你這幾日想本王好好活著,應該已經相信本王所說是事實。”
“長溪所愛一直是本王,你就彆癡心妄想了。”
對,他一直都在癡心妄想,一直都是!
昭景煜心口疼的麻木,身上傷口血肉似在緩緩撕裂開,有溫熱的血滲出衣衫,他突然覺得冷,又冷又疼,但他就在這錐心刺骨的疼痛中慢慢笑了一下,
“那孤,成全你們。”
昭景燁,“………”
成全?
站在一旁的葉楓,心口一跳。
這話好像五年前的殿下就說過一次了啊!
當年褚長溪剛離開那會兒,是殿下最為艱難的時日,被廢太子之位,先皇大怒,牽連甚廣,身邊人怕被連帶,紛紛撇清關係,可謂眾叛親離。但最讓殿下所不能承受的是褚長溪棄他而去,因此整日心疾嘔血,醉酒度日。一次寰宮走水,那時的太子殿裡連太監宮女都另奔他主去了,宮裡人人避之蛇蠍,走路都不過及,所以等人發現寰宮大火時,火勢已有些不可控。
但那會兒殿下卻坐在火海裡不願走,他一身衣裳似幾日未曾換過,胸前沾有酒漬和斑駁的血跡,披頭散發,狼狽至極,但他卻坐姿端正的坐在書案前畫一副畫像。
畫像中人正是年少時的褚公子,白衣玉冠,手持玉骨紙傘,在大雪裡靜靜等候著誰的模樣。
人生若隻如初見。
他神情專注,一筆一畫皆認真又熟練,仿佛已畫過千萬次,但每一次他都虔誠以待,一腔熱忱,身側火勢已大,衝天的火光映上白紙上的人像是染了豔紅的血色,但他仍然麵色沉靜地坐在那兒,隻在看見畫像中人時,露出溫柔笑意,襯他蒼白銷骨的麵容,身後灼烈大火的紅光,照他眉眼淒唳如以人血為食的惡鬼。
那時的葉楓都懷疑他的殿下是不是已經瘋了。
“殿下,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跪在他身側的汪慶已是淚流滿麵。
但殿下提筆的手還在蘸著墨汁,挽袖作畫,他看著畫像中人,微微的笑意,天真又饜足,淡然回道,“你們都走吧。”
“孤的長溪要為他所愛之人掃清障礙,致孤於死地……”
“孤那麼愛他,又怎能不如他所願。”
那是葉楓第一次看見那個隱忍狠戾,暗中謀劃步步為營,爭奪天下的太子殿下,突然想要放棄一切甚至是生命,隻為成全一人所願,他相信殿下所言非虛,就像是他甚至想到這場大火也許就是殿下刻意為之。
殿下眉眼溫柔含笑地看著畫像中人,他筆鋒很慢,每一次落筆都傾注全部愛意,他所有溫柔都似給了畫中人,他眼裡沒有不舍,沒有不甘,沒有任何憤恨怨懟,有的隻有釋然和滿足,還有莫名的滿心歡喜,以致他眼裡晶瑩水光,比身後大火還要亮的驚人。
“長溪所願,孤都會成全,”
殿下邊畫邊道,“他怎麼就不懂呢?何苦他委屈自己在我身邊做戲,何苦他費力欺我瞞我,隻要他說,孤如何不給?”
“不過這天下。”
“不過就是孤的命。”
“孤有何舍不下……”
說是那麼說,但葉楓跪在他麵前,愣愣地看著那般模樣的殿下,麵色慘白,絕望至極,卻笑的柔情萬千,各種矛盾紛雜,讓他癲狂的模樣,看著可憐又可悲。
“殿下現在就要放棄了嗎?”
葉楓抿了抿唇,火光逼近,濃煙滾滾,灼燙,嗆人,幾乎要窒息,“也許事有隱情,一切還未明,可再找褚公子問清楚啊。”
還有什麼好問的?
昭景煜親眼所見長溪與三皇兄親密,此次巫蠱之禍雖長溪承認是他親手所為,但即便不是,也可根據線索得知是三皇兄一黨設計,長溪既然選擇的是三皇兄,此局若破,他若勝,那就是三皇兄死。
他怎麼舍得讓長溪傷心啊!
褚長溪就是在他麵前受一點點輕傷,他都恨不得以身代之,願付千倍百倍的疼痛替他。
昭景煜此生唯他,珍之重之,勝過這世間萬物,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不必了,”昭景煜終於放下筆,輕輕吹了吹宣紙上未乾的墨汁,垂首看畫的神情,像看他此生黑暗中唯一的光明,“我死了,便可成全他們。”
三皇兄日後為帝,也可更好的守護長溪,他心中那般所願。
他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著畫像,像是看見了真人,帶著滿足的笑意,身側大火已經快要燒至他腳下,火舌即將舔舐上他的衣袍,他卻像是感覺不到一般。
即將要被烈火焚身而亡……
這種死亡方式過程中會產生的疼痛,葉楓一想到,就覺得頭皮發麻,心底發怵,他心有不忍,眼淚奪眶而出,“殿下,您即便要……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啊……大火燒身……該……多疼啊。”
昭景煜淡然的笑著,衣衫不整,麵容狼狽,但眸光柔亮,說道,“大火多好啊,一來可燒儘孤與長溪之間的過往,不必被有心人利用牽連他,二來孤不能死有蹊蹺不願,不然會被人栽至三皇兄頭上,何必再惹長溪煩憂,寰宮這場火,若能燒的乾乾淨淨,孤的長溪日後便也能乾乾淨淨。”
“與他所愛雙宿雙飛,得償所願,多好啊。”
葉楓心驚不已,殿下死了還要為褚公子考慮,但是,“褚公子並不知道殿下為他所做的一切啊!”
這能換來什麼啊?
但昭景煜隻是端凝著畫像,察覺哪裡不對,又提筆在畫像中人腰側添了一塊玉佩,這是他初見褚長溪時的模樣,那時的小小少年郎還沒有帶著這玉佩,
“不必讓他知道,你若還當孤是殿下,感恩孤知遇之恩,今日這場大火之後,便幫孤讓寰宮中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務必不透漏出去,必要時殺無赦。”
葉楓,“……”
“你們都出去吧,”昭景煜看了一眼身側一直啜泣的汪慶,對葉楓道,“再不走許真來不及,孤今日唯信你們二人,甚是感激,孤一人身死即可,你們且快離去吧。”
說完他低頭看畫,濃煙彌漫,嗆的昭景煜忍不住咳嗽,咳得狠了,有血水從手中指縫中溢出,滴落在畫像上,畫中人雪白身姿頓時像白雪巔絕處開出豔麗紅花。
昭景煜頓時有些慌亂地伸手去擦拭,但越擦越紅,塗染之處也越多,畫像中人模糊在一片血紅之下,身形已不清,昭景煜一直從容溫柔的神情終於剝裂,露出底下千瘡百孔傷痕累累的內裡。
“孤這一生所得不多,所求也不多,唯長溪一人千般不舍,也萬般不如意,”
昭景煜說著,眼睫輕輕顫動,淚水便湧了出來,落的安安靜靜,水珠落在畫像上,紅色又被暈染開,畫像中人的身形徹底看不見,他慘白著臉,笑的又疼又苦,
“孤好想再見他一麵啊……”
好想聽他說句話,哪怕不帶絲毫情感,哪怕是有目的的虛情假意,昭景煜真的很想再見見他,可是就連這畫像虛影都不能如他意。
烈火焚身的疼痛又如何比之他心口的疼………
葉楓那時看著對著染血的畫像無聲流淚的人,是真的覺得他會死在此處火海,無論他如何說,殿下也不會動搖的。
好在最後是衝進來的衛七,給了所有人一線生機,殿下本已把隻聽命於他護他安危的暗衛全數遣去保護褚公子,聽褚公子命令,但衛七如今回來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連昭景煜都麵色緊張問他,發生了何事。
衛七稟明了褚公子不知因何故“失心”如癡傻之人,才讓殿下主動走出去,著急的安排他們先去調查此事。
殿下死是為了褚公子,後來求生也是為了褚公子。
他覺得麗王不可托付,覺得褚公子之事必有隱情,於是他不再以死成全,他重新謀劃去奪帝位,他把褚公子從麗王手中搶回來,又把麗王囚於地牢,大概也是想問出褚公子到底為何會變成那樣,但麗王一直不言明。
那五年,殿下一心圍在褚公子身上,什麼天下安危,什麼大昭子民,他似通通不在乎,後來慢慢的,隱忍內斂的小殿下脾性變得陰晴不定,暴虐凶殘。
為求得褚公子恢複意識,陛下用儘了方法,最後是聽街上乞丐所言,去尋了那座山,整整一百餘石階,以天子禮,一階一拜,最後額上血肉模糊,才求的古寺中唯一的僧人開門。
葉楓那時以為那乞丐和那老和尚都是騙人的,什麼點長明燈千盞,什麼掌心血畫經文符祿萬冊……便可求一人魂歸,可誰知,陛下在那待了月餘,誠心做完了所有,回宮之後,褚公子真的清醒過來了。
雖然是失憶,但葉楓也覺得是上天恩賜,給以陛下和褚公子重新開始的機會。
但如今………
兜兜轉轉,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地,那時背後燃起的烈火,即將燒身,但小殿下笑著說,“孤,成全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蠢哭的作者總是錯過時機,好了感謝~,晚上還有一章,謝謝啦!!!感謝在2021-12-25 22:41:28~2021-12-28 13:22: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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