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怎麼確定此法一定可行?”褚長溪問。
湮燼之渾身瀝著血氣,沏了一盞新茶,端著喝,回答的輕巧,“試一試。”
他本就已經試過太多次,太多方法。
這一次行不行,就隻是試一試而已………
這一次不行他就再找彆的。
不死,不休。
係統都要罵娘了,這是怎樣的神經病。
褚長溪轉頭看雪,雪越下越深,天地茫茫一片,隻有他周身防護一層靈光罩,隔絕了風雪。
寒風也吹的凶卷,黑袍男子的白發被風吹的翻飛。
褚長溪在黑暗中喊,“城主。”
“嗯,還有什麼想知道?”
城主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似乎因為法陣將成的緣故,身上沒有那種彷佛壓製不住,恍惚不清隨時都能外泄的戾氣。
他似乎什麼都願意坦白。
“再過幾日,聽說就是人間的上元節了,”褚長溪將手伸出去,沒接到落雪,他支著頭,長發散落一石桌,精致秀美眉眼,乖巧中越發惹人憐惜,“既然明日就要死了,城主不妨先補我一碗元宵吧。”
“………好。”
………
*
天下晏已經開始,台下是一張張激動神往的臉,但找遍了整個晏廳唯獨都不見那位吵著要吃酒釀圓子的小公子。
端著熱騰騰糖水回來的容澤心裡極度不安。
師弟轉世,幾乎沒有什麼修為,又體弱病虛,萬一有什麼不測——
可沒等他胡思亂想完,就有無惡城的侍女來稟,小公子和城主在一起,賞雪喝茶。
這算是個好消息嗎?
城主行大善,從不害人。
可是城主百年從不見人,為何兩次約見天衍宗平平無奇的小弟子呢?
直道聞懷景消失一日後回來,他們才發現哪裡不對。
……
聞懷景自從聽說褚長溪是來找未婚妻的,就魂都丟了,很不是滋味,一直在想小公子會與彆人成親,會與一位姑娘攜手白頭,心裡像是缺了一塊,又被酸澀填滿,又像是什麼東西丟了,但他找不到是什麼。
後來又想褚長溪未婚妻是什麼樣的姑娘,能不能好好照顧小公子,不能照顧好,還不如不要………
萬一小公子就是喜歡呢?
又想,萬一那姑娘不是好人,騙了小少年感情呢?
亂糟糟想一通,學彆人醉酒,最後睡在某處山道裡。醒來也不敢去見小公子。
直到最後不知怎麼想通了。
他找他的未婚妻。
他做他的哥哥。
兩不相乾!
對!
於是聞懷景才去晏廳雅座去見他們,可到時發現小公子不見了。
聞懷景不敢指責,隻敢小聲埋怨似的嘀咕,“兩位前輩連個小孩都看不住。”
聞馳生愣了一下,解釋說,他被城主請去喝茶了。
聞懷景這才鬆口氣,又自言自語,“小知好像對這個城主特彆感興趣,他還對百年前那個魔尊,以及蒼吾隕落的劍尊感興趣,小知一個半大小孩,怎麼對這些人物………”
未說完胳膊卻被人拉住,“你說什麼?”
聞懷景道,“我……我沒說你們看不住小孩………”
聞馳生打斷他,“你說小知對百年前的魔尊和蒼吾劍尊感興趣。”
“是……是……”聞懷景不明所以,回憶著說,“我在城外樹林第一次見小知時,他就問我魔尊怎麼死的……”
“城外樹林……第一次見?”容澤猛的站起身,打翻了桌上茶盞,“你說你在城外樹林第一次見他?”
他們一直以為聞知和聞懷景感情甚篤,親如兄弟,聞知還喊聞懷景哥哥,後來見到聞懷景幾個師兄,他們也知聞知的存在,便一直以為,他們一行人是一起從宗門出發來此的,一直下意識認為,聞知是天衍宗的小弟子。
聞懷景此時也發現了端倪。雖說他們人多,可能以前未注意到聞小知,但後來他想,就這麼一個小公子隨行,他怎麼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也有可能,聞知是和其他人一起來的,後來走散,畢竟腰牌不假。
“走………”
容澤和聞馳生對視一眼,還是不放心,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兩人起身向外走,甚至慌張的絆倒了桌腿。
聞懷景也趕緊起身跟上,但是他速度不及兩人,出了門就不見前麵兩人身影,急的直跺腳。
往樓下衝時,卻半道被一個人攔下去路。
“剛剛那兩位急匆匆的去哪裡?”
從角樓簷上跳下的紫衣男子,矜貴優雅的帝王,手中敲打折扇,嘖嘖稱奇。
“他們什麼時候對一個小弟子這麼緊張了?”
男人衣擺落處還落有幾根金翅羽,在燈火裡閃閃發光。
聞懷景瞪大眼睛,就要跑,被來人揪住後衣領。
“跑什麼?我能吃了你啊?”
……………
*
無惡城中就有賣元宵的鋪子。城主行善時是真的善,城中酒鋪茶館眾多,樓台歌舞,美人佳子,橋頭月下,醉酒折花相許,處處風景。
褚長溪被湮燼之攬入懷中一躍,眼前便已是這樣一幕。
他從懷裡退開幾步,抬頭去看湮燼之。黑袍與夜色一體,臉部又一片黑,渾身又陰冷濕寒氣逼人,三尺內沒人敢近身。
“城主真不像位顧客,”褚長溪衣衫被雪染一片白,有種清空冷月那人的影子,“像是去打家劫舍。”
湮燼之沉默看著他。
他不愛說話了,身上以前那種張狂不羈的少年意氣,被剝離乾淨。氣息也被渾身血水染的猶如深處地獄深淵處。
他們是在外城最繁華地帶,到處酒香氣和脂粉香,花香鬢染。尋得一家生意不錯的鋪子,黑袍男子手一揮,鋪子所在地自成一個小空間,隔絕外界之外。
而鋪子裡的所有人和物也霎那間禁止。
褚長溪看著他,“你這樣……誰給我做元宵?”
湮燼之道:“我。”
火房裡,他給小公子搬了椅子坐,自己沉默看向靜止不動的廚子,學著那人模樣,一點一點將袖子卷高。
褚長溪看到那雙隻剩白骨的手,也看到半截有血肉的小臂,那上麵也是遍布疤痕和血線,他身體皮肉幾乎沒一寸好的地方。
他看向廚子手上定住的動作,找來糯米粉和白糖,可是加水揉麵時似乎犯難加多少而停下。
一身遠古混沌之力,操控萬物爐火純青,卻在此時仿佛遇到天大難題,隻能一遍又一遍嘗試。
他嘗試習慣了,就像救一人歸,一遍又一遍……隻要那人沒回來,就沒有儘頭。
那雙手又在界外虛空的岩漿裡被熔的隻剩白骨,終究沒有以前靈活,又無時無刻不在承受鑽心挖肉之痛,揉元宵時,指骨都是抖的的。
連他自己都覺得如今這雙手醜陋不堪,碰一下那人衣擺他自己都覺得臟了。
鍋裡煮開了沸水,他將元宵放進去。他很小心盯著,生怕煮壞了。
這時小公子似等久了,催促好了嗎?
聲音清清冷冷,猶如寒冰玉碎,其實和那人像極了。
他被熱氣熏紅了眼。
人也恍惚。
竟說,“長溪再等等,很快就好。”
係統大驚小怪,褚長溪裝作沒聽見。直到元宵被端上桌,他拿起勺子吃。
熱氣被用法訣散去,溫度剛好。
而味道其實不怎麼樣,這人是第一次做,以前身為劍尊早已辟穀,也沒有這般脆弱需要被如此照顧的時候。
褚長溪吃了幾個放下勺子,直直看著對麵黑袍男子,說,“元宵意味著團圓,城主若真和那人再見,會做什麼?”
湮燼之盼了一百年,念了一百年,有無儘的悔恨和痛苦,本以為自己會有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什麼也不想說。
不想做。
就想看看他,親眼看看他就好。
他太想他了。湮燼之忽然記起他在往生河裡恢複意誌,上岸出鬼域時,有兩個蒼吾弟子在談論剛隕落不久的劍尊,歎氣說,“可惜了,那麼好的師叔,就這麼……”
“是啊,我昨日夜裡還夢見劍尊師叔了,他跟我說……”
話未說完,蹲在河邊清洗劍上妖獸血跡的弟子忽然就聽一旁樹下一個黑衣人問,
“他跟你說什麼……他身上傷可好了?”
小弟子受驚嚇,結結巴巴說,“我……我是說……夢裡………”
黑衣人像是哭了,哽咽說,“沒關係,你說,我都夢不見他……”
…………
那時一閉眼,眼前就是漫天白雪,高空斷劍,和飄落的白衣……他自己不敢夢,卻總覺得是那人不願意見他,連夢裡也不肯來。
褚長溪不知他在想什麼,看向窗外,窗內靜止,窗外的風景還在繼續。有個孩童在扯大人衣裳,鬨著要吃糖酥。有姑娘打翻了新買的胭脂,一掌打在旁邊的男子身上………
褚長溪又問,“你覺得你們若再見,他會做什麼?”
“………小公子覺得呢?”湮燼之不知是何心情在問。
褚長溪淡淡說,“我想他會………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