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1 / 2)

七月末,準高三年級的兩周暑假已經接近尾聲。

初澄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近幾日就準備離開家回亭州。

自放假以來,他其實一直都想和父親聊聊,幾次話到嘴邊都因為難以開口而折返。

今日又一次在書房外徘徊,依然糾結,卻被老父親發現了。

“小澄,你在那裡轉悠什麼呢?”初先生坐在顏色黝黑的實木方椅上練字,無意間抬起頭,看到一道修長的影子落在折門邊,時遠又時近。

初澄隻好走進去,站到案前叫了聲爸。

“準備回學校了?”老爺子執筆俯身書寫,手下的墨跡潺潺流暢。

他平日雖然不大表示,卻也在心裡認真算著兒子待在家的日子。

“嗯,高三學期初很關鍵。”初澄如常聊起天,“過一陣子肯定會特彆忙,我又沒什麼經驗,所以提前兩天過去做做準備。”

初先生:“工作再忙也要顧身體,少熬夜多休息,注意飲食規律……這些話你母親肯定都囑咐過不止一次了,我再說怕你覺得煩。”

初澄幫對方移動有些擺偏的鎮紙,垂首答:“沒有,我都聽進去了。畢竟身體是自己的,我也不想年紀輕輕就成為醫院的常客。”

“這麼懂事?都不像你了。”老爺子抬頭笑看兒子一眼,又繼續潛心於自己的作品。

書房裡靜下來,隻有細索的紙張摩擦,和流水擺件的波動聲。

初澄低著頭,看著父親的側顏。

這幾年他衰老的速度明顯加快,鬢邊的白發一波接一波瘋長,堆了皺紋的眼角遮蓋不住深炯的目光,卻為他增添許多分親藹。

近來每當這樣看父親時,初澄的心中就會閃過愧疚。老爺子一生清白要強。初澄很怕他因有一個取向不正常的兒子,而在晚年遭受非議。

“對了,你是有什麼事情找我嗎?”初先生沒有抬頭,目光依舊落在紙上。

初澄隻應了聲,沒有再說下去。

老爺子見兒子嘴邊吞吐,眼底卻是一副有許多話要講的樣子,忍不住笑笑。

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藏不住丁點心事。

他壓腕落下蒼勁深厚的最後一筆,然後換了張嶄新的宣紙,連同毛筆一起遞到兒子麵前,說道:“很久沒瞧見你練字了。既然那麼糾結說不出口,寫給我看總可以吧?如果有什麼實在不妥的,我就當你隻是胡亂抄寫了一篇文章。”

或許以信件代替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初澄點點頭,坐到一邊,心緒複雜地拿起了筆。

初澄的字體,無論是硬筆還是軟筆都儘得父親真傳,把婉約和剛勁,規整和飄逸,遊刃地平衡了起來。

他一直低頭書寫,老爺子便耐心地等著。

書房裡沒燃熏香,也沒有掛鐘,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空白的紙張已經被洋洋灑灑鋪上千字。

終於,陳情書一樣的紙被遞給初先生。

老爺子隻看過前幾行就

陷入了沉默,眼神中表露著一種難以置信。可紙上字字都寫得那樣懇切小心,不可能是玩笑話,必然經過了深思熟慮甚至是煎熬。

所以,他選擇繼續看下去,即便眉頭已經不自覺地深皺。

“爸……”初澄空了很久才開口,足夠對方看完紙上的全部內容,然而依舊不得回應。

父親的年紀已經這樣大了,理所當然難以接受,但他的反應又太過平靜。

就在初澄感到強烈不安時,對方開口了,語氣輕而沉緩。

他問:“小澄,你在擔心什麼?”

我在擔心什麼?

初澄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老爺子心性平和,從不疾言厲色。初澄知道他不可能會情緒失控,憤恨咒罵,卻也沒料想到父親開口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的顧慮。

“是怕自己做錯選擇以後會懊悔?怕成為異類被人另眼相待?還是怕因為自己的行事讓家裡遭受詬病?”初先生不得回應,又繼續問道。

事實上,他很了解自己的兒子,也猜得到,最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

“這件事我知道了,也很欣慰你能有勇氣主動告訴家裡。”茶室內良久的沉寂後,初先生說,“但我想先和你母親聊聊,我們要仔細地想一想才能給你回複。你先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初澄很清楚,父母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這件事。

他點點頭,沉默著離開書房,回自己臥室的路上,還能聽到老爺子的喚聲。

“舒淇,你可以進來一下嗎?”

“什麼事啊?”

“……”

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初澄沒有再聽到過父母的聲音。就連晚飯時間,也沒有出現再提起這件事的預兆。

坐在餐桌上,初澄觀察了父母的神色。兩人一如平常,隻是稍微寡言了些。

他們都是情緒穩定而且善於自控的人。對於這樣的局麵,初澄不覺驚訝,但有些食不知味。

終於,在晚餐結束的時候,金教授率先打破沉靜。

她把手掌搭在初澄的肩膀上拍了拍,開口說:“等會兒我想把畫室裡的幾種花移盆另栽,如果你不出門的話,過來幫幫我的忙。”

母親愛花,更愛親自打理的過程。大多時候,初澄隻能幫她打打下手。所以,這不過是她用的托詞。

初先生看著已經吃得差不多,但還在愣神的兒子,和藹地提醒道:“過去陪她聊聊天吧。”

“好。”初澄略微欠欠身,離席跟過去。

夏日的玻璃花屋明亮絢爛,沿著那條靜謐的長廊向前,至少可以在高低錯落的架子上看到上百種花競妍盛放。

初澄隻晚了幾步進來,就已經看到金教授戴上園藝手套準備乾活了。

他也挽袖幫忙,但因為技藝不夠熟練,依舊隻能打打下手,順便陪她聊天。

金教授騰不開手,向身旁尋求協助道:“拿兩根細棉繩給我。”

“好。”初澄站起身到一邊

去翻找,遞了東西後,還被擺在架子上的書冊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初勵寧文集》的第九卷,也是專門記錄初澄的那一卷。但它和外麵發售的版本不一樣,就連厚度也增加了一倍,像是專門印刷的私人典藏款。

初澄好奇地翻開看看,發現果然不一樣。在市麵上架的自傳都是全文字版,而這本卻是每一頁都有手繪插圖。

“這是?”初澄有些詫異。

金教授看過來一眼,語氣淡然:“噢,那是你爸前兩年就有的心願了。”

“心願?”

“嗯。他說他想要一份禮物,就是讓我幫忙為以前的書籍配圖。”

初澄翻看著那些關於自己的插畫形象,不解道:“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金教授手上的動作稍頓,答道:“你細想想就知道了。”

初澄腦中思緒一閃,動動嘴唇:“是因為姥爺?”

他的外公金釗曲先生是位國畫花鳥大家,可惜晚年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到臨終之前,他甚至認不出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了。這件事導致金教授傷心許久。

初澄怔然道:“老爺子是擔心自己也變成那樣?”

金教授點頭:“是啊,所幸他用書籍記錄下了關於兒子的全部。他說,哪怕有一天自己忘記了,看見這本書大概也會想起一些。”

聽到這樣的話,初澄心中很不是滋味,悵然地開口:“他的身體一向康健,怎麼會想到這些呢。您怎麼也不勸勸,還和他一起……”

“我覺得也不算是沒根據的憂慮吧。”金教授很認真地看著兒子,述說事實,“等你到而立之年,父親已過古稀了。我們陪不了你很久,但是希望把你教育成獨立優秀的模樣,所以不敢太縱容你。有時候就會顯得刻板嚴厲些。”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而後繼續:“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以扭轉你的想法、改變你的決定,和乾預你的人生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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