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第二個火葬場(1 / 2)

“元幼平,這不好笑。”

練星含重複了一句。

“元幼平,這不好笑。”

他指尖緊緊壓著她的手背,繃直,泛白,難以控製地發顫。

是的。

這不好笑。

他們雙掌牽著,站在這高峻城闕前,站在這煌煌天光下,朝向王朝諸臣,他想接受的是天下的崇敬,萬民的慶賀,以及元幼平那為數不多的、淺薄的、又庸俗的情意。

哪怕稀薄又脆弱,他也想抓住的情意。

而不是被她,毫無征兆地處決在這天下眾生前。

“不好笑嗎?”

元幼平側過臉。

從那小巧潔淨的前額兩側,籠覆下兩扇古拙厚重的玳瑁簾,蟠曲著一片漆黑與燦煌,她那烏油油的辮發陰落落地垂落胸前,又卷曲繞著她那尖尖細嫩的小耳輪,她佩戴起他第一次見她時的白蟒耳墜,那雙碧血眼閃爍著瑰麗又血腥的光澤。

這些時日他們耳鬢廝磨,元幼平已很少佩戴起這種鋒利的、細長又傷人的耳墜。

這條小王蛇似乎很喜歡被他含著耳垂。

每次他舔到耳朵內圈,將那細茸茸的桃毛濡濕,小王蛇就會受不住似的,衝著他直哼唧,四肢嬌軟散漫,在他懷裡似貓兒般弓腰,蜷縮又張開,若是舒服極了,那眼圈霧濛濛的,還會泛開一層鮮桃肉的色澤。

那是對他最好的嘉獎。

也許是被她凶猛強攻慣了,他最喜歡就是這小畜生被他吻到無力招架的嬌嬌泛淚模樣。

他以為她已朝著他露出了最柔軟的肚皮,可為什麼,在今日,她又顯出了她藏好的獠牙?

“啊……這樣啊……”

元幼平的嗓音一如既往的嬌嫩粉潤。

“那你就當它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好了。”

她抬起另一隻手,漫無邊際地,輕輕撥弄他腰間那一串兒銀鎏金的葡萄紋小鈴鐺。

葡萄,同桃蠍一般,多子多福的象征,少年男子掛在腰間的意思不言而喻。

如今練星含的孕肚敏感,又對她百般柔情,哪裡經得起陰蘿這種似有若無的挑弄,隻是碰一碰,鈴舌顫響,他的後脊也不由自主地震顫,就溢出一絲軟爛的哭腔,“元幼平,平日裡,私底下,你如何玩我都成,我也,從了你,可今日,是你我大婚之儀,你不能這樣對我!”

或許是他顯露了脆弱的情態,小王蛇愣了愣。

隨即被難住了,沉默不語。

少年男子仿佛窺見了一抹天光,拖著她的手,放在高高薄皮的孕肚上。

練星含急切地說,“你摸摸,你摸摸,這是熱的,活的,胎心都還跳動著呢,元幼平,這是你蠍兒,你的孩兒,是你入我身體後,你獨獨留下的血脈,它們還未睜眼看這個人間,還未騎大馬,放風箏,你要這麼狠心剝奪它們的明年嗎?”

“元幼平,我不要你多愛我,但你,但你,起碼要珍惜我們父女。”

她略微壓著眉心,似乎有一些鬆動的跡象。

練星含抓得更緊,整個人也不由得貼靠過去,似乎要融進她那一身薄薄的白綾衫,仿佛這樣就能驅逐身心的寒氣。

他實在是被她的翻臉嚇怕了!

他低低道,“元夜那會,我們在菩薩娘娘麵前不是說好了嗎?我不要來世明日,我要今時今日,元幼平,我答應你的,我不滅世,我不毀人道,你要是擔心,你就把我鎖在這內王城裡,我不出去,我永不出去,我就在你圈的地裡,我給你生蠍兒,五個,六個,八個,成不成?”

“等我死了,永無輪回,你自然就能返還神世,世人都會銘記你的恩懷。”

這樣難道不是最兩利的結局嗎?

他什麼都給她了,在這般境地,他竟然拿不出任何打動她的籌碼,隻能去賭她的一分不忍。

“可是——”

她眼尾的肉桃色無辜又天真。

“我已經不想跟你玩魔種的救贖遊戲了呀。”

“什……什麼?!”

他眼瞳浮現起一丸水光,如同將碎欲碎的白壁。

“騙你的啦,嚇到了吧?”

她又笑嘻嘻歪了下臉兒,衝他彈出一段粉澎澎的小甜舌,模樣頗為伶俐,讓他又愛又氣。

這個動作,旁的少女來做,他定覺得矯揉造作,無窮反感,可這條小王蛇慣是這麼一副天真蠻嬌的情態,她再出格都不為過。

他被她弄得近乎潰敗,本就壓抑不住的眼淚淹了出來。

“……元幼平……你彆玩我了……”他泣著喊,“我都要懷胎十月了,你非要氣得我一屍兩命嗎?”

怎麼會有這麼歹毒的家夥啊,連大婚都要玩一出大戲!

幸好,她是嚇他的。

練星含高懸的半顆瓷心慢慢落了下去,蒼白的臉色又浮現出了幾分血氣。

倏忽。

狂風拔地而起。

“颯颯!!!”

陰蘿腰肢旋入颶風中,猝不及防往後倒去,那銀白大袖鼓風飛揚,似漫天蘆花撲過他的眼。

她有些驚慌地眨眼,想朝他抓來。

“咦,這風——”

還沒穩住,她雙腳似翻過的風幡,從高高鎮星台猛然跌落。

什麼?!

練星含的魔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元幼平——!!!”

練星含扶著沉重的孕肚,慌忙去撈,卻來不及,眼睜睜看著那一片冰涼軟袖從他掌心滑落。

他雙眸陡碎日月。

“嘭——!!!”

迸濺的聲響。

脆烈又恐怖。

“不,不要,元幼平!!!”

他渾身震悚,嚇得腿間一陣滑濕,熱熱地淌過腳踝。

等他回神,臉色青白,跌跌撞撞爬到那冰冷的銅鈴台角,卻見——

她躺在一片殷紅的旗麵上,白綾衫蓬蓬卷起來,宛如一隻軟肥

肥的垂耳兔,大概是旗麵太滑,她小嬌臀連摔了好幾跤,正坐在正中央,迷惑撓著她耳邊毛茸茸的碎發,那玳瑁簾兒被她撥弄得嘩棱樺棱地響。

“……嗚……元幼平……你個小畜生……”

嚇死了他!!!

他放聲大哭。

練星含這才想起來腿間的異樣,有些語無倫次,“元幼平,破了,好像,羊水破了,要,要出來了……”

他這一聲淹沒在下一句。

“——點火!祭旗!”

陰蘿翻出了旗麵的東南角,雙腳落地後,發出了第一道命令。

“呼哧!!!”

刹那。

元武台下繚繞起陣陣濃厚白煙,扶風而上。

“煙……煙花!”

九王姬環住元皇後的脖子,高興地拍掌。

去年宮裡過節,這位小王姬第一次見識到了花火祭天,見了濃煙便也以為是白晝煙焰,哪知道這美麗的煙霧之上,焚的是一籠舉世難忘的煉獄。

元皇後低不可聞歎息一聲,掩住了小女兒軟嫩的眼皮。

這一天名為大昏,實為大祭,平旦將明時,元皇後才收到一點風聲,頓覺得難以置信。

她以為是訛傳,還親自去大宮質問。

“含兒雖為敵國帝子,可昔日他已被你,從你父親手中強擄而來,囚禁在這內王城裡,沒有你的允許,都無法踏出宮闕半步,現如今他又懷了你的王嗣,身子沉重,難以分身,愈發安分守己,謙卑恭順,你為何還要如此置他於死地?”

當初那個少年男妃,披著一襲送葬黑長衣,滿眼都是憎恨與厭惡,恨不得與天下同葬。可是昨日,他還坐在她的身邊,手指笨拙將羊皮裹在圓曲架上,做起一隻水蓮花撥浪鼓。

他嘴上沒說什麼,但誰不知道這撥浪鼓彈丸是要做給他孩兒頑?

當時元皇後不經意抬眼。

九王姬支著兩隻軟白小胳膊,趴在少年男妃的腿邊,亮彩小貓瞳裡映著的,是那一頭披卷到腿肚的宿墨發,他早已學做已婚裝束,高高束了起來,頸後乾乾淨淨的,僅在發梢吊了一串葡萄的小鈴鐺,銅鑲小花,巧美清麗。

他低著那兩扇黑濃細長的眉睫,儘管神情還有一些不耐煩,卻再也沒有那陰毒的冷刺。

“這樣的少年男子,為你束了高發,淨了後頸,絕不再做你的眼中刺,肉中釘,他求的是什麼?是你這國中少主一份柔軟的心懷,是你們日後的攜手相連,你為何……為何……”

元皇後已然說不下去。

火積闕下,獻骨眾生,這是何等酷烈的刑!

便是那老登真王,最慘烈的也不過是心疾發作,死在百官殿前!

“母後的心腸過於柔軟了。”

大宮開了九扇厚重雕花門闕,那澄澄明光也大片漫了進來,唯有國中少主那腳邊,積著一塊陰詭的花烏青影,濃鬱得潑不進任何光色,“孩兒不是佛,從不渡魔,他昔日屠儘我四千萬臣民,今日自當加倍

償還!”

“甚、甚麼?”

元皇後被這口吻的濃烈煞氣驚得後退一步,陌生得仿佛從未了解過她。

登真少主揮退左右,雙手抽出一條血浸似的細絲絛,束住那一段軟韌腰肢。

她笑得蜜甜無害。

“母後放心,今日獻骨之後,我登真——”

“便是仙朝紀元!”

“你與九兒,享我同等血緣,自當,萬民朝拜,千歲不老!”

那一刹那,陰蘿腳邊的陰影化作一副巨大的、壯麗的殘骸,似乎要吞噬、撲殺萬物。

元皇後又驚又懼。

這是誰?

這還是她那提著絨花蝴蝶裙兒、爬到她腿邊軟軟撒嬌的小八嗎?

回到此時,元皇後抱緊了九王姬。

“仙朝紀元……千歲不老……”

八兒,你究竟想做什麼?

而此時的陰蘿,同樣踢開袍角,騎上了她那一匹心愛的金鞍桃花馬。

元家的中流砥柱,她的姨母跟小舅,正一左一右伴在身側。

元鹿丹歎息一聲,“小八,你真要做這麼絕?姨母怕這魔兒,經過這烈火焚燒,怕是要恨你入骨啊。”

哪有像她這樣的,把人的心腸焐熱後,又將人推到萬劫不複之地!

陰蘿不以為懼,反而興奮地說,“姨母,聽說豔鬼壓床,他會不會也是呀?”

元鹿丹:“?”

可以。

比你姨母還野。

元束清則是瞥了她一眼,“豔不豔鬼舅舅不知道,但這麼燒,鬼嬰定是要跑出來。”

身後的雷家三姐妹讚同點頭。

陰蘿:“……”

乾嘛呀乾嘛呀,都用這種人間小畜生的眼神望著我!

蛇蛇噘嘴,“放心好啦,鬼嬰爬不出來的,那小孕肚又不是真的。”

她怎麼會把蛇蛋放進一個必死的小肚肚裡呢?再說,若是想要繁殖,那必須得是吟潮紀的蛇卵才有靈光。那小毒蠍肚子裡裝的,不過是她的一些蛇涎,它們吸食血肉精氣,才會愈發壯大,讓他產生了假孕的反應。

“元幼平……好疼……好燙……”

練星含想要起身,卻因為身子過於笨拙,冷汗涔涔,幾次都翻不過去,他雙膝跪地,雙掌也搖搖欲墜撐著,腕心青筋爆裂綻開,不讓孕肚墜到這灼熱的銅台,不讓他的孩兒受到半分苦楚。

“元幼平,我好疼……”

“噗哧!噗哧!”

他掌心很快灼紅,燙出血泡。

視線模糊,血肉亦模糊。

鎮星台本就是一座煉銅高台,內裡空心,當它遭到焚燒,從內到外,洶洶燃起了一種翡翠綠的火焰,詭豔而慘烈地舔舐他這一身白綾。

沒有呼喊,也沒有任何製止,安靜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