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二十九(2 / 2)

十二點還差二十分鐘的時候,他們被預設的鬨鐘喚醒。

他們不敢開燈,幸村用手機給她照亮,她將坐墊放在窗戶下的瓷磚地麵,布置了蛋糕和蠟燭。然後和幸村靠牆緊挨著彼此坐下。

往上是開了一半的窗戶。人工光線將城市的摩天大樓映照成了高矮不一、或明或暗的剪影,夜空中閃爍著黯淡的星光。

窗口仿佛取景框,將其中一片夜景懸掛在二人身後。蛋糕上插著十四根蠟燭,搖曳的火光給這片小小的角落抹上了蜜一般的色彩。

靜謐的夜色中,二人在時針的滴答聲中守著時間流逝。終於,就快到了4號與5號交接的午夜。

“時間差不多了,許願吧精市。”

明野十指扣攏,閉上了雙眼。她長長的眼睫像是兩片月牙,在眼瞼下方投下扇形的陰影。

幸村從記事起就沒相信過諸如“神明”、“許願”之類的東西。同樣的年齡,彆的小孩問“神明大人會完成我的心願嗎?”,幸村問“如果神明真的會滿足任何人的願望,那人與神是不是沒有區彆呢?”

但他此時不由自主地希望:以後每一次生日都能和她這麼度過。

當三根時針在12點並攏,明野和幸村一起吹滅了蠟燭。

“彩許了什麼願望?”

“這種事情怎麼能說出來。”

“那願望實現的時候要告訴我。”

“嗯。”

接著兩人說著“生日快樂”,交換了明明已經被對方發現,卻一直裝模作樣藏著的禮盒,然後同時拆開。

明野收到的是一條緞帶。

粉紫色的帶體上有銀色暗花,在燈光下反射出繁複卻不花哨的花紋,潔白的蕾絲邊勾起了明野全部的少女心。

她對著這根緞帶發起了花癡。“這麼可愛的東西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等你頭發再長長一點就可以用了呢。”

“現在也可以的。”

明野將緞帶紮在左耳上方,仔細捆出一個蝴蝶結。

“怎麼樣?”

“好可愛,乾脆把你藏在隻有我知道的地方吧。”

明野就連耳廓都紅透了,為什麼這個人可以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那麼羞恥的話啊。

“總、總覺得好難為情,果然還是等頭發長一點……”

“彆啊,就這麼一直戴著吧。我比較喜歡這樣。”

明野輕輕摸摸緞帶,這樣的她也喜歡。“好吧。”

幸村得到的禮物是一隻巴掌大的晴天娃娃。

小人裙擺飄飄,一條粉色緞帶在脖子紮成蝴蝶結,圓圓的腦袋上用黑色水彩筆畫著大大的笑臉,還有兩團溫暖的紅暈。

精致,但看得出明顯的手工痕跡。

“是你親手做的嗎?”

明野笑咪咪地點頭。緞帶和長及肩膀的粉色發絲交相映襯,此時的她和幸村記憶最初的那個沒什麼精神的短發女孩相比,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你好厲害啊。可是怎麼辦呢,我舍不得掛出去了。”

“就是要掛在外麵才有效啦,這樣我比較高興。”

“我明白了……”幸村可惜地說。

幸村搬來凳子,親手掛在窗外。

希望這個人接下來的日子全是陽光燦爛——明野這麼祈禱著。

他們分吃了蛋糕,於是這個十四歲的,第一次共渡的生日就這麼結束了。

***

3月11日那天,明野端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幸村。

幸村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唔誒誒……頭發,頭發要被你弄亂了。”

3月12日那天,明野端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幸村。

幸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明野啪啪拍打他手背。

3月13日那天,明野端著下巴,眼巴巴地望著幸村。

幸村用指背摸了摸她的臉頰。明野埋頭,臉紅到發光。

3月14日那天,明野端著下巴,鼓著一邊臉頰,老大不開心地望著幸村。

幸村手伸到一半,明野模仿老虎發出威脅的聲音,然後被幸村捏住了臉頰的肉。

她臉上的肌膚總泛著血氣充盈的桃紅色,白裡透紅,溫暖柔軟。幸村喜歡極了。

“你都在乾什麼啊?”

“因為彩自己湊過來了,還滿臉期待嘛。”

“我才沒有期待呢!”明野傲嬌地背過身去。“一點期待都沒有。”

“真的嗎?”

“真的!”

“我好受打擊啊。”幸村用消沉的聲音說,“虧我都做了那麼久的準備,打算送你白情回禮的。”

“真的嗎!”明野光速轉過身來。

幸村變戲法似的捧出一隻盆栽。

盆栽很小,放在書桌最合適。水藍色的陶瓷花盆方方正正,看不到土壤,堆滿了茂盛的葉片。綠油油的葉片上,三朵嫩黃的小花含苞待放。

其中一株甚至已經微微打開了花瓣,仿佛裡麵住著一隻小精靈,正怯生生又充滿好奇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哇啊啊……”明野發出沉醉在美夢中的聲音,“不是吧,好可愛,好好看,神明大人啊……”

幸村笑看著明野樂陶陶地將他的禮物捧進懷裡,“你喜歡真是太好了,這叫做長壽花。”

“我真的可以把這麼好的東西帶走嗎?”

“帶回去吧,把它當成我。這樣你在家裡的時候也可以隨時見到我了。”

明野受涼般忽地一顫,仿佛從美夢中驚醒。她慌忙將花遞給幸村,“果然還是精市幫我養著吧。我一點也沒有照顧植物的經驗,我怕……”

“最需要小心注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接下來很好養活的。”

“但是……”

“什麼時候澆水,什麼時候拿出去曬太陽我都會提醒你的。”

明野猶豫片刻,點了點頭。“明白了。你要一直提醒我哦。”

“嗯。”

明野撫觸著充滿生命力的葉片,想借此稍微驅散心中的不安。

現在是三月中旬。當初說好的,決定著幸村做還是不做手術的第二個療程就要看到結果了。

***

結果出來那天,明野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像是有一把鋸子架在心口,希望和失望在兩端拉扯,她所感受到的恐懼要遠甚於上一次。

明野想,她都這樣了,幸村還有他的家人又該多麼難熬啊。

到了醫院,幸村不在病室,隻給她留了一張他在天台的紙條。

去天台找他之前,明野先去了醫生辦公室一趟。

這層住院區的醫護人員全都認識明野。幸村的主治醫生見是她,就問:“明野君是來問幸村君的事嗎?”

“是。”她邊說邊向醫生微微俯首,“我想知道前幾天的檢查結果怎麼樣。”

醫生翻出病曆,讓明野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化驗單。“很遺憾,保守治療的效果並不理想。從檢驗數據來看,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惡化了。”

明野揣著一顆空空蕩蕩的心來到天台。

度過了一整個嚴冬,時間來到四月。空氣寒意褪儘,頭頂陰雲逐漸消散,開始顯露出湛藍的天空一角。

可明野還是覺得好冷。

花壇在幸村的照料下恢複了生機,就因為這一抹翠色,整個天台變得鮮活起來,不再死氣沉沉。

幸村身穿病服披著外套,正背對著天台大門給花壇施肥。他一手捧著肥料,考量著用量,將顆粒狀的肥料撒在土裡,一邊愛憐地觀察著在春風中不住顫動的枝葉。

“彩,來了啊,過來這邊。”幸村笑著向她招手,“你看,已經開始結花苞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明野走過去,將書包墊在膝頭,默不作聲在他身邊蹲下。

她一步步看著他在這裡種下的三色堇發芽、拔個、舒枝展葉。現在終於看到小指尖那麼大的花苞擠破綠色的芽包,從合攏的毛絨絨的葉片中探出頭來。

藍、紫、黃、白、茜、紅……五顏六色,等到這些花全部盛開,一定是一副壯麗的景象吧。

“怎麼了,無精打采的樣子?”幸村問。

明野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鬱鬱垂下腦袋。

幸村明明已經知道結果,為什麼還那麼鎮定呢?和上一次的他完全不一樣。她寧願他好好發泄一通,總好過攢在心裡。

“你在我麵前這麼消沉的話……真拿你沒辦法啊。”

幸村牽著明野在長椅坐下,俯首看著她,問:“要抱一下嗎?”

明野點點頭,幸村將她納進懷裡。

一種陌生的幸福感在體內彌漫開來。微微僵硬片刻,明野抬手也環抱了他後背。

他的氣息暖暖地將她包圍起來,她在這其中深深呼吸。側過腦袋,將耳朵貼在他胸口。

她傾聽著他的心跳,像是以此過活一般。

幸村摸了摸她的發頂。明野心下感歎又反過來了,明明這種時候應該她安慰他的。

“不用擔心,我沒有逞強。實際上……自從和父親母親商量好,我滿腦子考慮的就全是治療效果不好的情況了。這或許可以稱之為做足了心理準備吧?”

好舍不得現在擁有的一切。

他的人生才剛開始,有相親相愛的家人,遇到了喜歡的女孩子,才剛開始交往。有好多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

還有好多想畫下來的風景,想培植的花草……

這一切和不能打網球相比,在他冷靜思考的兩個月裡,心中的天秤已經沉甸甸倒向前者。

可是……

“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還是要做手術。”

明野默不作聲地抱緊了他。感覺到她的依戀,感傷填滿了幸村的內心。明野支持他做手術,可她心裡終究和媽媽還有乃乃葉一樣,是不希望他做的。

不止明野,父親和祖母也是。

“如果說先前我害怕手術風險,現在更害怕這個病本身。我有預感,它造成的最大破壞

不在於身|體,而在於我的內心。”

麵對著心愛的少女,幸村毫無保留地傾訴起來。這些最深沉最隱秘的思考,除了她以外,他不會再對彆的任何人訴說。

“如果不手術,接下來的每天我都會活在隨時發病的恐懼當中,患得患失,惶惶不安。我想這就不能叫做活著了,隻是苟活。

“我將再也見不得聽不得和網球相關的一切。曾經得到的快樂全部變成痛苦,加倍地折磨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灰心喪氣。我會漸漸控製不了情緒,變得喜怒無常,將身邊親近的人全都傷害個遍。

“網球已經成為了我的一部分,再也不能打網球的我就不是完整的我了。”

明野在他胸口抬起頭來,不安地望著他。

“彩喜歡現在的我嗎?”

“喜歡的。”明野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也對這樣的自己很高興,因此絕不要變成另一個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讓這病連內心也一並破壞,所以……我要接受手術。”

明野不安的內心終於開始平定下來,她撐著幸村胸口,和他稍稍拉開一點距離,仰著臉在近處打量他麵容。

因為幸村的言行很有大人的感覺,自打認識以來她潛意識裡從未將他當做同齡人看待。湊近了才發現,他的五官分明還殘留著孩童的稚嫩。

現在,這張尚且稚嫩的麵孔顯露出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的堅毅。

如果說生病前的幸村散發出的光芒高遠、飄渺,現在的他就像飽經打磨而更加閃耀的寶石,那份超越苦痛的力量隻是從旁看著,就能夠振奮她的內心。

“總覺得……精市比一開始認識的那會更帥了呢。”

幸村臉頰發熱,“突然襲擊很狡猾哦……我也越來越喜歡你了。”

他有好好考慮過二人的將來。如果手術失敗不幸癱瘓,他是絕不會以那副模樣出現在她麵前的。

畢竟成功率不高,得為她做做心理準備才行。

“我有一些很自私的話想對你說。”幸村斟酌著用詞:“交往以來,隻能讓你來這種地方陪我……之類的話已經說了很多次,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還要給你帶來難過的回憶。”

看出她想要反駁,幸村先一步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即便如此,無論結果如何,無論重來多少次,我的選擇都不會改變。能遇到你、和你交往真是太好了,我打心底裡這麼想。”

天台靜悄悄的,少年與少女久久地望著彼此。

明野眼中浮現水霧,她眨了眨眼睛,向他展露出羞澀的笑容。“我好開心……但是如果重來的話,我會與之前不一樣。我一直在想,一開始要是勇敢一點就好了。”

一開始,要是勇敢一點就好了——這句話勾起了幸村關於她的全部回憶。

回過神來,與她相遇已經快一年。她總是怯懦不安,原地徘徊,是他不斷向她靠近。

可每次他被絆住腳步,明野都會鼓起勇氣向他走近。

幸村

突然有一種預感:無論手術結果如何,明野都不會離開他;他無論如何掙紮反複,最終還是會用儘手段將明野留在身邊。

明野對他的依戀,不亞於剛破殼的雛鳥所能擁有的,而他也無時不刻不想得到她。

某些神秘難言的,不知該稱為天性、本能還是渴望的東西,讓他和明野死死糾纏在一起——無論其表現方式是健全還是扭曲。

他捧著明野的臉頰,看著她的眼睛說:“前陣子關於理性和情感的問題,我想好答案了。”

“嗯……”明野不覺緊張起來。

“情感推著我靠近你,理性告訴我我是有多喜歡你。正是理性讓我對你的情感變得更加強烈。”

幸村清楚地感覺到,手心中她臉頰的肌膚正在升溫。她黯淡的雙眼深處,燃起了細微的光彩。

言語所能表達的情感果然太少了。

溫柔的親吻又輕又緩地落在她臉上,一下又一下。她的心湖隨之綻開漣漪,一片又一片。

他們時而用鼻尖蹭蹭對方,時而臉頰相貼,時而抵著額頭傻傻地朝對方笑,親昵得仿佛自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

就這麼懵裡懵懂地嬉鬨了很久。

陽光微暖,不遠處的三色堇含苞待放。

半個月後,幸村被推進了手術室。

明野在學校請了假,和幸村一家人守著他進去,親眼看著“手術中”的燈牌亮起。

荻野九十九也來了,最開始他在窗口邊走來走去,滿臉焦躁難安。畢竟年紀大腿骨不便,一會就撐不住在坐椅坐下。

另一位老人——幸村奶奶帶來了織到一半的毛線圍巾,見手術室大門合上,戴上老花眼鏡默默編織起來。

幸村爸爸坐在離手術室最近的坐椅上閉目養神,幸村媽媽安撫著麵色蒼白,緊抱著她不放的乃乃葉。

時間仿佛被延長了無數倍,正午明媚的陽光逐漸昏黃。隨著一陣淩亂的腳步聲,立海網球部社員也來了。

他們身穿製服,一個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丸井一看到她就問:“怎麼樣了,明野!”

“醫生說預計六點左右完成,但這種事還是說不準的……”

幸村媽媽問道:“這些孩子是?”

明野為雙方做了介紹,看著他們互相問好。

“謝謝你們擔心精市,一路趕來很累了吧,請坐著休息一下……都是好孩子。以後有機會請一定要來我們家做客。”

她的溫柔從容很快令少年們安定下來,他們在走道或坐或站,一大群人心驚膽戰地守著手術室大門,時間的流逝緩慢到了極點。

當明野看到“手術中”的燈滅掉,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身著手術服的護士推開門,解下口罩。護士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在明野意識中無限放大。她很想上前去問,但一動也不能動,她看到幸村爸爸跳起來問了什麼,護士回答了,她卻什麼都聽不到。

她求救地看向在場其他人。她看到乃乃

葉捏著拳頭歡呼,看到他的好友們臉上綻放出狂喜的笑容,看到幸村奶奶抹去眼角淚花,看到荻野九十九撫著胸口微笑,看到坐在她身邊的幸村媽媽伏往前排座椅的靠背,單薄的肩膀不住顫抖。

幸村爸爸將哭泣的妻子摟進懷裡,對明野說:“精市手術成功了,剛才你也聽到了吧。等他醒來,一定最想看到你的笑容。放鬆一點,回家養足精神吧。”

明野用力點了點頭。

幾名還穿著手術服的護士將病床推了出來,在醫生的指示下,所有人退避到牆邊。

幸村躺在病床上,連著輸液管和氧氣罩。他安寧地閉著雙眼,像是睡著了一般,這是因為術前的麻醉效果還沒過去。

他被推進了術後觀察室。72個小時後,醫生確認過狀態良好,就送他回到了原來的病室。

第二天下午,當明野來到病室,幸村正靠坐在床頭對著窗外的夕陽發呆。火紅的夕陽映照著少年身上略顯寬大的病號服,讓他看起來像是油畫中的人物一般。

他沒有戴著鼻氧管,沒有掛著生理鹽水,也沒有被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線和監護儀連在一起。

纖瘦俊美的少年向她轉過頭來,忽而展顏一笑。就好像剛剛睡醒,說不出的慵懶愜意。讓人禁不住去想,他做了什麼樣的美夢。

直到此刻,明野才有他手術成功的實感。越過疾病和死亡的威脅,幸村真的回到她身邊了。

她好開心啊。

她向他回以晴空一般明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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