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有一個裝著大半瓶泥土的玻璃瓶。
灰褐色的泥土夾雜著碎石塊、枯枝以及腐敗的草葉,被妥善裝在圓形透明玻璃瓶中,金色的金屬瓶蓋扭到了底。
玻璃瓶大概有大半個課本那麼高,明野不在家的時候,會將它收到衣櫃裡。
在祖父母去世到遇到幸村之前的這段時間,瓶中的泥土一直都是她全部的精神寄托。
明野坐在書桌前,向玻璃瓶雙手合十。
“對不起哦,姐姐。我得買手機,不然沒法和精市聯絡。”
買手機的錢是她自己打工攢下的。
雖然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錢隻是一串數字罷了,不過明野的零用錢都由母親保管。每月1號,她會給足一個月的用於購買文具和午餐的份,再多的就沒有了。
每次從母親手上接過錢,她的神情都讓明野覺得自己像個難以擺脫的乞丐。
其他時候,明野從來不會向母親要錢,像是“想買手機”之類的要求更是提都不會提。
“不過從這個暑假開始,我又可以去打工了。再等等哦,很快就可以來接你了。”她對玻璃瓶中的泥土,如此說。
***
出院那天,幸村說:“我到你們校門口等你放學吧。”
明野堅決拒絕。他才出的院,身體很虛弱,而且家裡一定積攢了很多事情沒有處理,還要為第二天的上學做準備。雖然很想和他見麵,還是不忍心讓他辛苦。
明野說:“我會買一個手機。我還記得你的號碼和郵箱的,等我聯係你哦。”
不知為何,幸村臉頰泛紅,微垂的目光遠遠飄開。“你的記憶力真好啊。”
“還行吧。一般刻意去記的不管過多久都不會忘。”
她好像答錯了什麼,幸村維持著羞澀彆扭的表情,壓低了柳葉形的眉峰。“偶爾哄我一下也沒關係吧……”
明野:???
好好的怎麼突然要哄?
她無奈踮腳,揉了揉幸村海浪一般優美蜷曲的頭發。
“好好好,精市好孩子,真乖!”
幸村:………………
沉默片刻,幸村失笑:“算了……這樣也不錯。”
真的拿到手機那天,明野傻眼:她忘記問幸村什麼時候可以給他打電話了。
白天害怕他有事在忙,晚上害怕他已經睡下,結果就這麼拖了兩天,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沒想到這天放學,另一個班的女生跑來找她,說有立海的男生在校門口等她。
“精市?”
明野蹦跳著飛往校門,一路灑下五彩氣泡。當看清來人,氣泡碎了一地。
並不是幸村,是丸井和桑原。
從兩人的神色來看,也不是什麼緊急的事。她迅速收拾好表情,向兩人鞠躬問好,桑原和悅地向她回禮。
“啊好你。”丸井依舊是令人迷惑的打招呼方式。
“說事情之前先把line加了吧,之前忘記問你聯係方式了。還好我和你們學校的幾個女生關係還不錯,不然今天還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你。”
“啊,是。”明野慌忙掏出手機,一頓,不好意思地抬起頭來。“那個……我今天才用上手機,line什麼的還不太懂……”
“啪”。丸井的口香糖泡泡炸了。他是第一次遇到沒用過手機的同齡人,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
“這樣啊……那就郵箱地址?”
“那個……在哪點開呢?”
“………………”×3
空氣十分安靜。
想想她肯定還沒設置過地址,丸井試探問:“電話號碼……可以嗎?”
明野後腦勺朝天,微聲說:“是……這個我懂。”
桑原茶葉蛋色的腦袋掛下幾顆汗滴,強笑著鼓勵。“哦哦,作為新手來說很不錯了!”
丸井站在她對麵,反向為她操作手機,“你點開這裡,然後再按順序點擊數字鍵,然後再點擊這個,接下來就是等待對方接聽……”
明野窘迫地聽著。總覺得她提前至少七十年體驗了一把年輕一輩對老年人的溫柔。
丸井用她的手機撥通自己電話,再掛斷,然後存上她的號碼。
“關於要你幫忙的事……”
原來網球部的人準備給明天歸校的幸村辦一個複歸祝賀會。
丸井:“我們想給部長一個驚喜,需要有人在社活結束後拖住他,方便布置部室。”
明野:“我要如何幫忙呢?”
丸井明快地說:“明天你來立海,讓幸村帶著你逛校園也好什麼都好,離部室遠一點。等我聯絡你了再讓他帶你來部室。很簡單吧。”
明野忐忑:“可是……我真的可以去立海嗎?不會給幸村帶來麻煩嗎?”
兩個男生麵麵相覷。
桑原:“等等,你們吵架了嗎?”
明野:“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丸井:“那幸村說過你給他添麻煩了,或者不要去找他之類的話嗎?”
“也沒有。”明野看起來比他們還疑惑,就像理所當然的事遭到了質疑一般。“因為他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桑原和丸井的表情讓她意識到,她的說法好像很不妥當。
丸井深吸一口氣,俊俏的娃娃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像個大哥哥一般語重心長地說道:
“明野,你能不能去立海,會不會給他添麻煩之類的問題,千萬不能對幸村問出口。”
“是……請問為什麼呢?”她不安地問。
“幸村他會寂寞的啊。”
明野呆怔怔地釘在原地,眨眼間臉上血色褪儘,如同枯萎的花葉一般垂下腦袋。
丸井差點跳起來,“哇啊啊啊——你彆哭,抱歉!對不起!我話說重了,收回,不作數!趕快把她哄好啊傑克!”
桑原滿頭的透明汗滴,整個人仿佛從水裡
走出來。“為什麼是我?這種事不是你的專長嗎!”
“我沒遇到過明野這種類型的!”
在丸井的認知裡,女孩子們柔弱歸柔弱,實際上都有堅韌的一麵。而明野外表看起來怯生生的,內在更加脆弱,簡直一觸即碎。
她抬起頭來,並沒有哭,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明白了,丸井さん,我會注意的。謝謝你提醒我。”
丸井兩隻腿都很軟,他單手架在桑原肩上,重重呼出一口氣。腦海中,幸村冷沉的大臉終於緩緩消散。
還好還好,他沒惹哭幸村的女朋友,他的五感保住了!
明野問了具體的時間還有一些要注意的細節,丸井都一一回答。分彆前,她猶豫片刻:
“請問還有哪些話我不可以對幸村說呢?我不希望讓他難過。”
丸井思索了一會,鄭重開口:
“具體的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覺得你應該更相信幸村一點……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在你以外的人麵前,幸村不是那麼情緒外露的人。
“還有你,倒是自信一點啊。我之前就覺得你一副隨時都在害怕的樣子,至少在幸村麵前,你不必要那麼不安吧。
“你稍微對他任性一點,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紅發少年親切、明快,神采飛揚,看起來幼態的麵孔上帶著一份與生俱來的通透。
他含笑鼓勵她的模樣,不知為何與記憶中模糊的哥哥的麵孔重合了。
明野一路聳拉著腦袋回到家,進了房間,反鎖房門。抱著膝蓋蜷縮在房間角落。
遇到幸村之前,曾有過無數心灰意懶的瞬間。不知道從哪一次開始,她就變得再也無法與誰親密起來了。
麵對一個活生生的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知道對方為什麼不快為什麼高興。
孤身一人也無所謂,她不介意。她不需要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需要她。就這麼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死去也不錯。
可她遇到了幸村。就像淩霄花遇到了大樹,她纏繞著他不想放手。
依賴幸村的同時總提醒自己不可以太過依賴,要當一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好女友”,因為害怕被他討厭——僅此而已。
她沒完沒了地在他身上汲取安心感。今天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的一句話一個行為也可能讓他受傷。
明野靜靜等待情緒平複,她開始思考:
丸井是真正關心幸村的人之一,並且是個社交達人,他的建議一定沒錯。
相信幸村,自信一點——她在心中默念。
吃過晚飯洗過澡,她縮在房間等待著。龜速前進的時間終於進入了沒有晚到可能會睡覺,也沒有早到還在吃飯的時間段。
她在手機的虛擬鍵盤上,按下那串熟悉得仿佛已經成為自己一部分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