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精市有生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挫折,是怎麼也畫不好的人物畫。
明明他觀察力敏銳,總能輕易洞察他人想法和情緒,還很擅長不著痕跡地將其擺弄,卻偏偏無法將這種無形的東西以畫筆表現出來。
那一張薄薄的照片,簡直就是上天賜予的神跡。
在麵對麵見到她之前,那張照片的意義要大於她本人。特意跑去那種地方守一個或許不會出現的人純粹出於好奇,無論如何也想親眼看看引發這種奇跡的是什麼樣的人。
當她真的出現在他眼前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她不是一片光一團霧一道虛幻的影像,她是個活生生的同齡的……女孩子。
紅潤的臉頰血氣充盈,幽暗的眼眸顯露出憂慮,怯怯地埋著眼簾,柔弱無害的模樣像一隻藏在暗處觀察人群的小兔子。
雖然他羞於承認,但急劇升高的體溫和心跳,歡呼沸騰失去控製的血流讓他不得不正視一個事實——他的情|欲因她而覺醒。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喜歡,隻知道他想得到她。
從小到大幸村想要什麼都會去要去爭取,牢牢把握在手心,儘情享用。
他對自己的性格特質是有自覺的。爭強好勝,任何時候都不容許有誰淩駕在自己頭上。他喜歡征服對手,控製比賽走向,獨占滿場觀眾的歡呼和讚歎。
征服欲、控製欲和占有欲都強得不行。
她像一隻驚惶不安的小動物,渾身傷痕累累,一旦察覺有人靠近就遠遠逃離。越是這樣,就越引起他的征服欲。
在情緒和想法的表露這方麵,她也和彆的任何人一樣簡單易懂。看得出她最不擅長應對也最討厭的就是他這種主動又強勢的男生了。
那就溫柔一點讓她感到安心,再風趣一點麻|痹她的危機意識。她這種性格的人,稍微感覺到一點被強迫結果都隻會適得其反。
本來隻是機械地執行最優解,他大概能預判到他們之間會在何時以怎樣的方式有所進展。洞察人心是個不錯的天賦,但到底還是要付出一點代價。比如說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驚喜,比如說能感受到的喜悅有限。
可為什麼每一次她的主動靠近都能讓他被龐大的喜悅吞沒,簡直高興到了暈頭轉向的程度。
她今天主動向我打招呼了、
她今天湊過來看我的書了、
她今天笑著對我揮手道彆、
她今天坐的位置比昨天離我更近……
——竟然為這種細碎的、早就預料到的小事開心半天。
他明白了,在想要得到她之上,他還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
與她交往了。
如果說確認交往算是“得到”,他就已經得到了她。但他並沒有為此滿足。
他在無人的角落發現一株奇花異卉。可惜疏於照養,她精神頹靡無精打采,眼看著就要枯萎。他想好好嗬護她,讓她隻為他一個人綻放。
見不到她的時候總是胡思
亂想,她真的出現在他麵前他又為一種心滿意足的甜蜜感緊張得不行。就連接吻都踟躕無措,小心翼翼,生怕被她討厭。
沒錯,他開始久違地感到害怕。
害怕他表現得不夠好讓她無聊,害怕她對他的喜歡逐漸平淡直至於無。
原來交往帶來的不止甜蜜,原來喜歡的感情會讓他在這個少女麵前變得毫無自信。
她拘謹易害羞,完全不習慣於表達自己的心情。所以他變得越來越關注她。總在觀察她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猜想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她又讓他體驗到了一種新的樂趣。
就算交往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是不肯向他敞開心扉。經過短暫的焦灼難安,他心痛地發現原來她不懂得要如何與誰變得親密起來。從來沒人教過她要如何走路,要她如何不走得跌跌撞撞?
同樣的他對她也有所保留。
他身上存在著太多她不喜歡的特質,他將其全部掩藏起來,隻展露她喜歡的一麵。
可能她自己都沒有留意到,她不止外形,就連個性中習慣於依賴人的部分都與她的母親極其相似。
溫馴、依附、易掌控,若是向某人交付了信任,會變得無法抵抗毫無保留。像嬰孩,像小動物一般天真單純,柔弱無害。
搬來幸村家以後,她對他越發依戀起來。簡直到了連一分一秒見不到麵都無法忍受的程度。
雖然個性晚熟易羞澀,卻努力去適應他的一些舉動。
他得到她了嗎?
答案是得到了。
一點一點融化她緊閉的心門,用任何她想要的、喜歡的一切去灌溉去滋養她的內心。換一個他以外的任何人去照看,她都會迅速枯萎吧。
她終於成為他一個人的,隻為他綻放。
征服欲、控製欲和占有欲都得到了滿足。但從頭至尾,他都不曾為欲|望的滿足感到過快樂。
她就像因為受不住嚴寒而不得不挨近他取暖的小動物,一回想起她是怎樣長大的他就心痛萬分。
這些念頭在腦海裡驅之不散:如果她家庭美滿不那麼缺愛,她是不是就不會喜歡他了?如果出現一個比他更讓她依賴,或者真正符合她喜好的人,她是不是就會離開他?
原來在交往的過程中,他不知不覺愛上了她,想要得到她的愛。這份渴求已經超過了本能和與生俱來的性格特質。
就在他馴養她的同時,她也馴養了他。在他一門心思想要她陷落之前,他就已經陷落了。
“精市要去法|國?”
“啊,法|國的網球俱樂部給我發了邀請函。因為我是以職業選手為目標,也可以從現在開始專注於這方麵的訓練了……雖然就這麼結束高中生活有些可惜。”
她果然像是被拋棄的小孩子一樣慌亂起來,眼中水霧朦朧。抬起手想要揪住他的衣擺,卻又訥訥地收回去。
“好突然啊……那個、我……”
他將她的手搭在自己胸口,然後
把她整個摟進懷裡,“彩也和我一起去吧。”
她僵直的身|體放鬆下來,“可以嗎?”
“當然啦,因為我不想和你分開啊。預算方麵不用擔心,就算是我們兩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寬裕。住宿的地方我看好了,你可以在法國那邊的學校繼續讀高中。可能語言不通還有生活環境的變化會讓你在前期不太適應吧。”
“嗯……”
她沒什麼意見的樣子,隻為不用和他分開鬆了一口氣。
“其實日|本方麵也給我發了邀請函,奶奶他們都希望我留在日本。可這邊的地點在京都,說到底還是沒法隨時和你見麵。這樣的話,不如我一起去法|國吧。雖然突然在異國生活會很辛苦,但有我陪著你。陌生的地方隻要開始適應,就會變得越來越有趣的。”
他問:“和我一起去法國吧?彩。”
“好。”
沒有去往新的地方的緊張期待,也沒有離開熟悉之處的不舍難安,帶著點茫然和消沉答應了。
這是當然的。除了他以外她在日|本沒什麼眷戀,也沒有非要留在這邊不可的理由。
她會一直待在他身邊,他去哪她也跟著去哪。可惜他所在的城市隻有高中沒有大學。這倒也沒關係,因為等她讀完高中,他也差不多該參加世界賽了。他不會一直待在一個地方,到那時候……
沒有關係。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到時候再想最優解吧。
那一整晚,她就算睡著了也緊緊抱著他不放。
幸村驀地聯想起嬰兒的“握持發射”。無力又柔弱,就連自如行走都做不到的嬰孩,無論手心觸碰到什麼都會久久地抓住不放。
這樣就好——幸村告訴同樣開心不起來的自己。
她隻要待在他身邊,隻屬於他一個人,喜歡他被他喜歡就夠了。她生命中的全部幸福都由他為她創造。
很可惜,這是他這一生遭遇的第二個挫折。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讓她真的快樂起來,這個不願承認的事實通過手中的畫筆展現在了畫布上。
將她接來幸村家的第二個月,看著她一天勝過一天的笑顏,他終於鼓起勇氣提出為她畫一副肖像。
現在的話,一定可以。
可結果讓他深受打擊。
即便她各種各樣的笑容已經印在了腦海裡,即便眼前的她的確是笑著的,畫布上的她還是一副毫無笑意的神情。
整整一個星期,他將自己關在房間。不分晝夜,癡愣愣地麵對著鋪了滿屋子的她的畫像。
到了第七天,他突然發現畫布上的她雖然同樣沒有笑容,神情卻有著微妙的不同。
怯懦不安的,消沉頹靡的,憂傷的,茫然的,失落的,恐慌的……
他將這些畫按照時間排序,從還沒與她本人見麵的第一副開始,順著時間線一張張翻下去。
最開始的頹靡,與他相遇後變得有精神了一些,但多出了憂心和怯懦。
第一次共度的情人節以
後,神情總算明亮了幾分,卻更加焦慮不安。在他出院之後總算輕鬆了一點。
在他為她的隱瞞心感焦灼的那段時間,她像是被追擊的幼獸一般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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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入立海大之後是憂鬱,現在是茫然難安,就好像身處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恐懼著不止何時會到來的滔天巨浪。
果然,無法畫出她的笑容絕不是什麼巧合。以畫筆和畫紙為媒介,他們之間存在著無法用世間任何道理去解釋的羈絆。
無視時間與空間,無視心與心的距離,她是他的靈感之源,他的畫筆可以忠實地還原出她的內心。
雖然在她麵前隱藏著一部分本性,但他對她說的做的一切都發自真心。一麵對她,飛速滋長的愉快也是真的。
他已經以一切所能想到的方式去愛她對她好,如果他還能為她做些彆的以換來她快樂,那他還能做什麼呢?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帶著乃乃葉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奶奶在房間熟睡。
他們一起蜷在沙發上看電視。
燈關了,電視的光線將客廳映得忽明忽暗。他從背後摟著她,兩人之間流動著無言的靜默。
情緒的消沉讓他們都有點心不在焉,沒怎麼留意電視上的節目。一開始似乎是個搞笑綜藝,播著播著,竟然開始放幾十年前的明星采訪影像。
還偏偏是悠的,那時她叫武田小百合。
幸村正要換台,彩按住了他拿著遙控器的手。
“沒關係的,就這麼看吧。”
攝像機跟著主持人來到裡見村,進入那家民宿。一身居家和服的小百合像是看板娘一般應聲拉開障子門。就算是那個年代的鏡頭,也絲毫沒能減損她豔光四射的美貌。
“好像是媽媽剛結婚那會。”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