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銳的人會有直覺,哪怕不回頭,也感到被故意注視的目光。
遺憾的是安妮尚未養成這種潛意識直覺。
她的步行速度不變,仍在慢悠悠地走著,也不停頓或回頭瞧瞧。
埃裡克:……
這裡是法國王宮,一大群人正向泊車點走去。
這些都是剛剛一起看展的人,是國王簽發邀請函的客人。
換句話說,此刻身處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中。
如果在這種狀態下異常敏銳、疑心甚重,那就要問一問都經曆過什麼了。
埃裡克:“您期望獲得哪種結果?”
布蘭度微笑:“現在的結果也可以說挺好,安妮小姐沒有草木皆兵,證明她這半個月內過得還不錯。”
說話間,走到馬車停靠點。
布蘭度注意到了偏南方向二十米遠等候多時的達西與費茨威廉上校。
正前方五米的安妮卻仍未察覺,自顧自地在原地等待自己的車夫排隊前來。
布蘭度向南方招了招手,讓達西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她又指了指自己的正前方。
達西與費茨威廉上校最初不解,小班納特先生的前方有什麼嗎?
瞧了一眼沒有發覺異常。三秒後,終於發現了哪裡不對勁。
閃瞎他們的眼睛!
那個衣著華麗的花花公子,嘴上貼了一撮光亮八字胡,紅發招搖的“男人”,居然是兩人找了好久的安妮表妹!
一分鐘後,安妮在沒有絲毫反應時,被兩個表兄們堵了個正著。
達西都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是誇讚表妹很會反差偽裝,是批評她的離家出走,或是教育她該更警惕一些。
半晌憋出一個問題:“安妮,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家?”
安妮下意識就想轉身跑路。
回家?!回什麼家,回去做母親的提線木偶嗎?
這會,費茨威廉上校反應夠快,快步移位堵住安妮的退路。
沒有責罵安妮,而是一臉可憐兮兮的表情。
“人美心善的安妮,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這半個月,你瀟灑自在,我們提心吊膽。你對德·包爾夫人有意見,不是對我們有意見吧?”
安妮停下了逃跑的動作,有了猶豫與掙紮。
達西又問:“你知道你的筆友「梅傑」是誰嗎?我去了倫敦的天狼星旅店,那個你準備寄出回信的收件地點。
服務員說南希來信時,梅傑夫婦都會去取信,那對夫妻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男嬰。這些情況,你都知道了?”
“什麼?!”
安妮被這個意外消息給砸暈了。
沒有再想逃,而是吃驚地回頭問達西,“梅傑難道不是二十三歲的未婚小姐嗎?”
達西:“誰告訴你的?”
安妮:“信裡,梅傑說了她單身
,因為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曾經有一個未婚夫,但因為家庭變故,她被退了婚。如今在做家庭教師,不便把雇主家庭地址留下,就留了旅店地址收信。”
費茨威廉上校:“顯然,這是謊言。”
安妮不懂,“她為什麼要騙我呢?”
這是一個好問題。
梅傑夫婦住得起貴價旅店,隱瞞身份與安妮通信的目的是什麼呢?
也許能從雙方通信內容中推測原委。
沒有在王宮門口逗留,先回旅店慢慢聊。
布蘭度與埃裡克也被請去一起旁聽。
作為被德·包爾夫人鬨事波及的一方,兩人有權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
安妮先說了整件事的經過。
去年九月,她讀到《泰晤士報》的專題命運之輪。
這是一個交筆友的專欄。
一個月一期,每次有四十九位自薦者,會寫一段交友簡介。
她讀到了“梅傑”的簡介。
關鍵詞:單身女性、喜歡天文學、期待一起看星星。
瞧著梅傑的文字優美,她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寄出了第一封信。
使用了“南希”的筆名,讓車夫去隔壁城市寄的信。
一來一往保持了五個月的聯係。
其中梅傑更換過三次地址,解釋是家教工作要陪著雇主出行。
倫敦的天狼星旅店是梅傑保持最久的聯絡地址。
三月初,梅傑提出見麵。
安妮沒在回信裡給出明確答複,但在心裡答應了。
計劃今年社交季和母親一起去倫敦,然後她偷偷去天狼星旅店給梅傑一個驚喜。
德·包爾夫人卻一把火把梅傑的信都燒了。
安妮一直承受母親的不講理式控製,平時就積壓了諸多不滿與怒火。
曾經嘗試過與母親交流,始終不見成效,這次索性就離家出走。
略思考,她沒有去倫敦,暫時不找梅傑了。
德·包爾夫人攔截了回信,知道了天狼星旅店與梅傑的存在,倫敦不再是離家出走的最佳目標地點。
安妮知道1月8日巴黎夜空閃過流星,決定跑就跑得遠一些,直接出境去法國。
出發前,給梅傑寄出了一封很短的信件。
表示自己交筆友的事惹了母親不悅,近兩三個月暫時無法保持通暢聯絡,之後再談見麵的事情。
“這封信應該能在3月22日夜間送達。我沒寫自己離家出走,梅傑一家人在3月23日退房離開,是擔憂我的母親上門找麻煩嗎?”
安妮不確定即便自己沒有離家出走,母親會不會照樣去倫敦找梅傑的麻煩?
德·包爾夫人不一定親自露麵,為不暴露女兒交筆友,她可能讓人找其他借口鬨事。
即便如此,可以理解梅傑一家離開的原因,但不懂為什麼梅傑過度隱瞞真實身份。
“交筆友模糊自
身的來曆,這本來不奇怪?[]?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可「落魄的被退婚的單身梅傑小姐」與「感情美滿、家庭條件良好的梅傑一家三口」差得也太多了。”
安妮想不通,自己掩飾身份是起了筆名,不提家中具體情況。
“梅傑”的掩飾,簡直就是編了一套與現實徹底相反的背景信息。
安妮:“為什麼呢?”
費茨威廉上校搖頭,“我不知道,我更不懂交筆友的樂趣在哪裡。你和對方根本沒見過麵,全憑紙上字跡勾勒對方的形象,那能準確嗎?”
他語重心長地勸安妮:“你要找朋友,不想參加舞會,不能去俱樂部嗎?起碼能看到真人。你閒得無聊找樂子也罷,怎麼能把這種沒有現實基礎的感情當真。
隔著信紙,你知道背後是好人還是惡鬼?是把你當成用心交往的摯友,還是隨手戲弄的玩具?”
前來旁聽的兩人猝不及防膝蓋中了一箭。
布蘭度:我真的是好人。
埃裡克:B先生一定是好人。
這一刻,兩人高度默契地忽視了一句生活常識——有時候,人越沒有什麼,越強調什麼。
默契維持不到一秒鐘。
布蘭度暗道:幽靈先生算不上摯友,但她也沒閒到飼養一隻玩具。為什麼要走極端,單純的紙上熟人關係不行嗎?
埃裡克麵不改色地想著B先生就是自己的最佳心靈摯友。
即便這是他不理智地單方麵認定又如何?反正也沒人能管得了。
達西為安妮說了兩句話。“姨媽管得太嚴厲,她反對以科學進步為主旨的俱樂部,安妮怎麼可能參加不被姨媽批準的活動。”
費茨威廉上校無奈,這話真沒說錯。
在高壓的家庭環境下,要不反抗要不沉淪,安妮的離家出走是或早或晚的事。
“無論如何,安妮小姐本次是幸運的。沒有選擇去倫敦找梅傑,很可能規避了暗中危險。”
布蘭度把話題扯了回來。“梅傑夫婦與信中表述的生活狀態截然相反,已經不能用防範意識作祟而編謊話來解釋了。我聽過一個案子。”
這會,布蘭度說起一種殘酷凶案。
單獨出行的孕婦扭傷了腳,向過路行人請求幫助。表示身體不適,請人護送她回家。
熱心路人幫忙送人回家後,反而被偷襲擊暈。
女性路人被孕婦的丈夫強.暴後殺害,而男性路人被分屍殺害。
“弱勢與強勢,不能隻看表麵,看似弱勢的孕婦是殘酷幫凶。”
布蘭度問:“安妮小姐,您不妨回憶一下通信往來,您為什麼對梅傑的友誼越來越深?和她的悲哀經曆有關嗎?那是不是引發過您的同情?然後,您又欣賞她的堅韌不拔、努力生活心態呢?”
安妮被這個案例給嚇到了。
哪怕班納特先生敘述用詞簡潔,但還是從寥寥幾句裡聽出了被害人的極度痛苦。熱心善良被踐踏碾碎,隻剩一個殘酷結局。
她努力回
憶,越想越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不太確定地說,“確實,我和梅傑保持通信的原因,先是同情她經曆了一堆糟心事,後來是欣賞她從不放棄的生活態度。這也激勵著我萌生出反抗母親的勇氣,不再一味屈從母親找個人嫁了的安排。”
安妮喝了一口茶壓壓驚。緩和心情,又提出新的疑惑。
“依照原本的安排,我總會見到「梅傑」,發現信中的小姐結婚了。而且梅傑夫妻也沒掩飾地住在天狼星旅店,我能打聽到這對夫妻的感情不錯。
因此,我可以很快知道自己被騙,梅傑夫婦也知道我能知道自己被騙的事,不是嗎?假如他們有惡意,何必做一個注定暴露的騙局?”
布蘭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話鋒一轉問:“今天,您看了火星能力展示會,現在還相信精神體火星人的存在嗎?”
安妮不懂這兩者的關係,但還是誠實搖頭。
“一開始,我是相信的。火星符號、流星時間,都一一對應上的。阿瑞斯一上來直接破解下棋機器人的騙局,讓我驚訝佩服。
隨後,他熔化金屬的本領,更是叫我大開眼界,願意相信火星超能力的存在。然而,最後的冥想實驗改變了我之前的想法。”
安妮指向神秘力量的祛魅功臣,“感謝馮·菲利伯特先生的當場質問,把那些看似不相關的神秘現象歸納總結成本質相同的一件事,讓我開始懷疑火星力量的真實性了。”
布蘭度:“如果今天的一切沒有發生。對比阿瑞斯的火星能力,您是否更相信通信幾個月的筆友梅傑的品性呢?”
安妮點頭,確實如此。
布蘭度:“如果您直接去了倫敦,不會有第二個馮·菲利伯特先生給出提醒。那種情況下,您發現了梅傑的謊言,您真的會憤怒到斷交嗎?
我假設,梅傑給出如下的解釋。她說沒有騙你,隻是隱瞞了部分事實。信裡一切都是真的,現在的丈夫是一年多前剛剛認識結婚。
梅傑之所以不說,不是保護個人信息,而是因為過去的經曆不免患得患失,想等夫妻感情徹底穩定再告訴您。那麼您會原諒她嗎?”
安妮想了想,“可能,也許,大概,最後會原諒她的。”
布蘭度:“經過這一場風波,您認為與筆友的關係是變得好,還是會變差呢?”
安妮不確定,“如果我們見麵後一直相處愉快,也就是化解了所有矛盾,應該會讓友誼更穩固。”
布蘭度笑了。“每個人的性格不同,讓人對待感情的態度不同。有些感情在一波三折後反而更加牢固,但假如這從一開始都是精心設計的呢?”
安妮愣了愣,懂了又更不懂了。
“梅傑最初的賣慘,後期有意讓我發現她說了謊,這一切都可以是設計好的。但就算想把我騙去殺了,這樣做也太複雜了。他們又能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哪裡值得要這樣做?”
布蘭度暗歎一口氣。
安妮到底是被德·包爾夫人保護得太好了,沒有了解過外麵世界的複雜性。
人心險惡不一定是要命,更不一定是一錘子買賣,也能放長線釣大魚。
達西無奈地看向安妮,“梅傑夫婦也許不至於殺了你,但讓你心甘情願給出德·包爾家的人脈與財富,那還不能夠成為他們對你精心布局的理由嗎?”
此時,埃裡克垂下眼眸。
假設B先生也對自己彆有所求,也要放長線釣大魚呢?
憤怒嗎?
不!反而,他更加欣喜激動!
B先生有所求才好,他更有把握讓兩人的友誼天長地久。
怕就怕B先生其實無欲無求,隻是閒來無事和他通信,隻為打發時無聊時間而已。
埃裡克表麵上不動聲色,看起來是絕對不會交筆友的那種老派人士,但暗暗想著究竟什麼時候能見麵呢?
還有一個多月,是與B先生的通信一周年紀念日,兩人是否能約出來相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