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到的, 是距離縣城最近的兩個部落,一個是盧栩熟悉的德巴克部,一個是穿金戴銀的駑垛部。
領頭的, 就是找盧栩定製春宮圖, 被盧栩斷然拒絕的那位。
這兩部都是範孝從北部遷過來的, 德巴克部從前是個邊緣小部落,弩垛部卻是蠻人的貴族部落。
人家祖上闊過, 家底好, 人也少, 在蠻人中屬於佛係又鹹魚的部落。這樣一個小部落能在蠻族幾百年的混戰中能活得好好的,隻因他們血統高,還滑跪特彆快。
蠻族沒有文字, 曆史、文化、習俗規矩等等全靠口口相傳, 而傳承最全的,就是貴族了。
隻有貴族才有能占卜、祈福和祭天的巫師。
蠻族打了幾百年仗,許多貴族都已經凋零甚至絕跡,於是擅長滑跪, 傳承從沒受過影響的弩垛部成了香餑餑, 他們有巫師,巫師懂得多,混著混著,地位越來越高。
他們也識時務, 誰強跟誰混,擅長找靠山, 每年祭祀節,不管哪個部落邀請都派族裡的巫師去主持,天長日久, 人緣混出來了,非但沒人搶他們的遺產寶物,還時不時有非貴族出身的部落首領送他們禮物,就為借個好巫師替他們祭祀祈福。
範孝帶人打到他們部落時,弩垛部一看大勢已去,主動投誠了。
因為他們是第一個投誠的貴族部落,又比較有影響力,範孝給他的待遇很好,特意將他們南遷到了他們的聖山附近,紮營的位置還是水草豐美的灣玉河沿岸。
德巴克人也是看中了這點,特意約了弩垛部的少族長一起來。
有弩垛部在,他相信隻要大岐不想再挑起戰爭,就不會拿他們怎麼樣,有弩垛部在,將來即便蠻族各部算後賬,他們也隻是唯貴族馬首是瞻的小部落。
弩垛部也很清楚,隻要他們不先拔刀,無論是蠻族還是大岐,都不會對他們亮刀子,所以他敢穿金戴銀的過來,而且真的履約,隻帶了一隊保護他安全的護衛,隊伍中甚至還有想來看熱鬨的貴族少男少女。
他們看到盧栩那浩浩蕩蕩的隊伍,下意識的反應不是抄家夥準備拚命,而是站在原地發起呆:怎麼和約定的不一樣呢?
他們一思考,搞得想扭頭就跑的德巴克人也猶豫了。
德巴克族長問:“跑不跑?”
弩垛部的少族長猶猶豫豫:“不用吧?咱都投降了,他們還能拿咱們怎麼樣?”
每年該給虎賁軍交的牛羊他們交了,投降時獻給大岐皇帝的禮物也給了,範孝還曾經答應過他們隻要老老實實,不會動他們部落一根汗毛,還說若是彆的部落搶他們營地,可以去找虎賁軍求援呢。
他絞儘腦汁想,想不出盧栩為什麼要害他。
就憑他帶這點兒物資嗎?
又不值多少錢。
他不動了,甚至還注意上盧栩他們車頂上扣著的大鍋。
疑惑道:“他們是要做飯嗎?”
他挺好奇的,見德巴克人忐忑不安,他還安慰起對方:“出發前巫師占卜過,這趟不會出問題的。”
聽他這麼說,德巴克人又鎮定了。
很快,盧栩也看到了他們,盧栩和顏君齊商量一番,帶上田副將派給他的親兵,還有官差衛二,三人騎馬先過來,和蠻人打聲招呼解釋一下。
畢竟,他們人太多了,盧栩也怕對方害怕再生出什麼變故。
跑到距離對方十幾米,盧栩拉住了韁繩,用蠻語和他們打起招呼,指著後方的大批隊伍,解釋那些都是來參加貿易的百姓。
德巴克部和弩垛部震驚:“這麼多人?”
“是呀。”盧栩語氣非常自然,特彆理所當然,特彆理直氣壯,還疑惑地問起他們:“大岐趕集就是這麼熱鬨呀,有什麼問題嗎?難道你們不是嗎?”
兩個部落的人麵麵相覷,總覺得哪裡不對,好像又沒哪裡不對。
盧栩:“沒問題咱們就按之前說的,參加貿易的到坡上去,帶兵器的在下麵,若想上去,要把兵器給縣衙官差暫時看管。”
德巴克人有點兒猶豫,弩垛部卻沒啥意見,他們又不打算造反。
他回頭讓衛隊將武器全交給十個人保管,剩下的人準備交易。
德巴克人見狀,也如法炮製。
他們沒敢把武器給官差,生怕會有什麼意外,也是留了十人看武器,剩下的人將東西運上坡地。
很快,他們發現了一個無比尷尬的情況。
冰雪太厚太滑,車馬爬坡直打滑,上不去。
三個頭目:“……”
盧栩輕咳一聲,“我們換一下!帶武器的上去!貿易的留下!”
德巴克部、弩垛部:“……”
剛剛抵達,假扮官差的虎賁軍們:“……”
這麼隨意嗎?
他們看看附近的地勢,想一想這樣也好,他們在坡上可以監視下麵,在下麵不好監視上麵。
他們甚至忍不住腹誹,先不說那個不大的小坡能不能承下這麼多人這麼多東西,誰往上搬呢?
這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主意?
八方天才之三已經將自家帶刀的護衛攆上坡,盧栩還貼心地借了鐵鍬給他們鏟個台階。
這鐵鍬在關外可是珍稀物品,偽裝的假官差們看得很緊。
顏君齊下馬,雷厲風行讓沒製服的四十名官差帶著旗幟與德巴克和弩垛部的護衛們一起上去觀察四周,讓另外穿了製服的六十人將馬車當牆,在外圍繞一個大圈,將貿易場地圈起來,他們站在馬車旁把守。
虎賁軍們得令行動起來,把德巴克和弩垛部的領頭人嚇了一跳。
他們注意力全在盧栩身上,冷不丁突然來一個年輕人,三言兩語竟將那麼多官差安排好,從前盧栩帶著沒多少殺氣的官差們,今天製服一穿,全換了個模樣似的。
太嚇人了。
盧栩見狀,翻譯解釋道:“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本縣縣令,顏大人,那麵旗幟是我們大人親手寫的,叫做止戈,意思是放下刀箭武器,和平共處。”
隨即,又狗腿的朝顏君齊介紹起德巴克族長和弩垛部的少族長。
聽說這就是縣令,兩名蠻人眼睛差點兒掉出來——這也太年輕了!
顏君齊用新學的蠻語同他們打招呼,兩人看著顏君齊,莫名就緊張起來。
盧栩趁機幫顏君齊壯聲勢:“顏大人是我們皇帝陛下欽點的傳臚,曾在翰林院任職,還常常出入六部,在我們大岐,這叫天子門生,就是,他算是我們陛下的學生,很受重視。”
傳臚、翰林院等詞彙盧栩也不會用蠻語說,全說的大岐語,兩名蠻人頭頭和他們身後的護衛等也聽不懂,隻聽了滿耳朵皇帝,重視,學生……
嗯……不明覺厲!
德巴克人趕緊讓他們的翻譯再翻一遍,可翻譯也不懂大岐官場,翻出來通通是大岐很受重視的官,大岐皇帝很重視的官員,大岐皇帝的學生……
盧栩聽懂了他怎麼翻,也不糾正,樂嗬嗬地擺架子。
顏君齊蠻語學了沒多久,已經將盧栩會的那點兒學了個七八成,聽到蠻人翻譯低聲說的話,知道他們是誤會他官職了,也沒過多去解釋。
讓他們覺得他官位高有門路,也方便辦事。
果然,盧栩已經趁著人家信息不匹配,開始給對方洗腦,什麼朝廷把他派來是重視西北啊,關心整個定北郡的百姓啊,大岐蠻人不分你我是一家,互幫互助過冬啊……巴拉巴拉。
搞得田副將派來緊跟著他、保護他的親兵恍恍惚惚。他也會點兒蠻語,怎麼盧栩說的他好像就一句都聽不懂了呢?
朝廷把他們派來,是這意思嗎?
竟然是這樣的意思嗎!
顏君齊說,盧栩翻譯,他不會的就按著意思胡扯,再讓翻譯補充補充,對不對準不準不一定,但氣氛還挺熱絡。
兩部領頭人見官的忐忑漸漸平息。
北庭縣的縣令可是直管他們的大岐官員,對他們的重要性,某種層麵上說,甚至比虎賁軍還大。
畢竟隻要他們不和大岐打仗,虎賁軍是管不了他們的。
可縣令不一樣,他們歸順大岐,都歸縣令管了。
先前兩個縣令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樂得自在,還挺滿意的,聽說換了新的,生怕來個強硬派。
如今一瞧,多好!
這位新縣令年輕是年輕了點兒,但對他們態度並不強硬,儀態舉止很有他們貴族的那種氣質,說話雖少,舉手投足看著都特彆叫人放心,最重要的是,他看他們時目光中沒有那種看異族的敵視、懷疑和警惕。
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他們蠻族有句諺語,交朋友隻看他的眼睛。
若顏君齊說的天花亂墜,眼睛卻全是算計,他們可就要馬上轉頭跑路,敬而遠之了。
因為顏君齊眼神真誠溫和,說話就特彆有信服力。
若隻看顏君齊和盧栩,他們甚至會恍惚順著他們的思路,聽之信之,以為他們和大岐人真沒什麼不同了。
說話間,虎賁軍將馬車依次擺好,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將要貿易的眾人圈在中間,內外防守。
兩部領頭人不經意一看,總覺得今天的官差和從前不一樣,難不成是因為縣令在,所以表現特彆儘職認真?
他們看大岐人,那是長得都一樣,顏君齊剛剛又特意跟他們說了有一隊虎賁軍在五百米外護衛他安全,沒他下令不會靠近,他們就更沒去想虎賁軍會混到人堆裡來。
弩垛部還覺得盧栩挺夠意思,說隻帶百人,就隻帶了這麼點兒不經打的官差。
德巴克人雖仍有警惕,但也沒想太深。
按照他們的傳統和對大岐的了解,根深蒂固地認為大岐也是貴族統領軍隊,軍隊權利遠高於官員。
他們有理有據——
之前在西北掌管虎賁軍的是範孝,範孝是國舅,範孝走了,西北就成他義子管了。
先前的兩名縣令也使喚不動虎賁軍,顏君齊肯定也使喚不動虎賁軍。
盧栩見他們似乎有所懷疑,好像又沒太懷疑,忍著愧疚轉移話題,他將清單掏出來:“來,咱們開始清點東西吧!”
兩人見盧栩拿出了那日記賬單的小冊子,也叫自己的人卸貨。
他們核對一樣,盧栩就叫人將東西搬來,當眾叫他們檢查數量和質量,然後再檢查對方帶來交換的物品。
第一批肉到手,盧栩先叫人擺上桌椅板凳,支起攤子,架起大鍋,準備做吃的。
德巴克人:???
弩垛人:???
他們好奇:“這是要做什麼?”
盧栩:“包餃子呀!我們家鄉的傳統,有熱鬨就要吃餃子,今日是我們兩族集市開始的大好日子,怎麼也得紀念一下!正好你們帶了羊肉,我帶了麵,抓緊時間剁餡調餡,調好就能包,很快的!”
聽的半懂不懂的蠻人們:“……?”
不是交易完就走嗎?
還做吃的?
盧栩雞湯狂灑,以詩朗誦的語氣誇張吟誦著:“大岐的麵,蠻族的羊,包起來的餃子超級香,煮成一鍋,親如一家,不分你我,友誼的餃子他真棒!”
盧栩對著懵逼茫然無助的兩人熱情建議道:“白麵珍貴,我們縣衙平時都舍不得吃,為了今日,我豁出去了,你們務必要嘗嘗好,若是喜歡吃,以後咱們每個集市咱們都包餃子怎麼樣?”
兩部人馬恍恍惚惚。
盧栩:“就這麼定了!二位不急著走吧?來,坐,我還特意搬了一壇醋和兩壇酒來呢,一會兒嘗嘗我們大岐的好酒!”
盧栩生拉硬扯地按下兩人喝酒,顏君齊以不勝酒力、不參與他們的生意推辭,四下觀察集市哪裡還需要調整。
不管虎賁軍多警惕,他和盧栩還是希望兩族能有所交流,為此他們不惜辛勞帶了鍋碗瓢盆,帶了柴,帶了案板,帶了盧栩昨天就叫人做好的點心。
受雇而來擺攤的北庭縣民們,按照在縣城中排練好的,將桌椅板凳擺好,擺上了各自要賣的東西。
大人說了,他管和各部進行主要的交易,小生意他們自己招攬,賺了錢或交換到了東西,再按收益給他們分成發獎勵。
他們看著蠻人那兩大車隊的東西,心也撲通撲通亂跳,眼也熱熱的。
那麼多吃的!
他們邊收拾,邊緊張地注意著盧栩和兩族領頭人的交易。
兩部的蠻人們也一樣。
他們已經看到了擺出來的香料、日用雜貨和布匹等等,這些,也是他們需要的,是和大岐開戰到現在,一直在消耗卻沒怎麼補充過的生活物資。
盧栩正和他們對著對著清單,另外一部也到了。
站在高坡上的虎賁軍和兩部看武器的護衛率先注意到從北邊過來的蠻人隊伍。
他們遠遠瞧見那百十來人的隊伍在視線儘頭突然停止不走了,紛紛向下傳遞消息。
盧栩:“嗯?不走了?”
報信的蠻人則說得更細:“瞧著好像是呼突部。”
盧栩:“是不是瞧這邊兒人多害怕了?這樣……”
他四下掃一圈兒,一眼看到正從車上往下卸貨的德巴克翻譯,“唉!阿塔,你帶兩個人去解釋一下,喊他們過來。”
翻譯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我?”
盧栩:“我們的人去了他肯定害怕呀,去吧!”
翻譯:“……”
他忍著一肚子牢騷,騎上馬朝那邊去了。
呼突部遠遠瞧著這邊攢動的人群,誇張的陣勢,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咋這麼多大岐人呢?
可人堆裡,又的確有他們蠻人的車馬,那些大岐人似乎也帶了非常多物資。
族長有點想走,但又饞盧栩答應交換的物資,他眯起眼睛仔細瞧,見那邊不像是誰抓了誰,把心一橫,叫兩個勇士上前打探。
很快,兩名打前鋒的勇士帶著翻譯跑回來了——那是德巴克部和駑朵部,這會兒正搬貨呢!
東西一大袋一大袋的,都是大岐的好東西。
呼突部族長追問:“那些都是大岐的百姓,不是虎賁軍?”
翻譯:“是百姓。”
呼突部族長:“那麼大煙霧是怎麼回事?”
翻譯茫然片刻,往回看看,“哦!那是大岐人在燒鍋煮餃子。”
呼突部族長:???
管他呢,他又問:“他們真沒抓人?”
翻譯搖頭:“隻要將武器交給大岐官兵,或者帶武器的勇士去坡上等著,不要將武器帶入集市內便可以。”
呼突部族長眼睛轉轉:“走!過去瞧瞧!”
他還是謹慎的自己先帶了護衛跑進細看,見真是一片貿易景色,有弩垛部的人都混到大岐小攤上東張西望了,才朝後方隊伍揮揮手,叫他們上前。
盧栩讓他們先在外麵將武器交給十人保管,分好後,虎賁軍挪開兩個車的位置放他們進來,拿武器的爬坡,沒武器的進集市。
隨後的幾個部落均是如此。
盧栩和他們商討訂單時如何兌換隻是估算,到了真的交易,許多東西都要重新談,為了幾斤肉,一袋豆子,他們爭論得口乾舌燥。
倒是護送幾部人馬過來的蠻族勇士和跟隨而來的小頭目們,在百無聊賴中看起弩垛部的人去大岐的攤位換東西。
“這是什麼?”
“糯米年糕。”這得用大岐話說。
蠻人聽了一耳朵,沒懂。
擺攤的北庭縣百姓拿出一小口袋糯米,用蠻語磕磕巴巴和他解釋,“這個圓米,蒸出來,糕點,放了糖,很甜!好吃!”
蠻人好奇地看著。
賣年糕的小夥拿刮板切下薄薄一片,又切成短短的小段,遞給他們,比劃著讓他們嘗嘗看。
蠻人皺著眉壯著膽子捏起一片,嚼吧嚼吧,眼睛一亮。
賣年糕的小夥見狀,搜腸刮肚往外蹦詞,“好吃,女人,小孩,愛吃!烤烤!熱,好吃!”
蠻人:“多少錢?”
小夥嘎嘣脆:“一兩銀子這樣一大塊!”
蠻人麵麵相覷,他們出來匆忙,沒帶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