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檀粗略一數, 約摸十二人,看他們的體型,就知是武藝高強的遊俠兒, 那銳利堅定的目光,讓人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
他掐著指尖,正在思索對策,就被王賁摟在懷裡, 素來張揚熱烈的少年, 此刻卻神情緊繃冷靜, 壓低聲音試圖談判:“你若是此刻放我們離開, 我們便當沒這回事,概不會追究!”
帶麵具的男人露出一抹奇異的微笑,他粗嘎的聲音非常刺耳,卻故作詼諧的開口:“請公子上門做客罷了, 你們不必著急。”
蒙恬單手按在劍上,神情緊繃至極, 顯然是想要上前武力解決, 但人數太多, 他也不敢貿然行動。
蘇檀瞥了一眼, 按在他劍上, 放下車簾,冷靜道:“是嫪毐的人,他不會對我如何。”
活著的人質才是人質,死了可就沒用了。
“公子果然聰慧無雙。”粗噶的聲音幽幽響起。
馬車內無人應聲。
蘇檀閉著眼睛, 心裡酸酸的,穿越以後,他努力裝作平靜的樣子, 認真的融入秦國,認真的學習,用小視頻教的法子也好,自己學到的東西也罷,都在努力想要做點什麼事。
嬴政待他親厚,他漸漸放下心防,想著既來之則安之,能夠跟在秦始皇麵前,見證他輝煌歲月,做個最強輔助也是極好的。
蘇檀掐著指尖上的紅痣,心中有些茫然無措。
但是麵上卻冷靜極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幼童,麵對這種情況,心中有數。
但馬車行至河流前,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無了。
當初秦王突然教他遊泳,他心裡還非常高興,覺得這是父子親厚的表現。
蘇檀神情複雜,他碾了碾指尖,露出個自嘲的笑意。心懷天下的人,又怎麼會計較一人得失。
他心裡酸澀的厲害,卻還是冷靜地觀察著周圍,想要找到離開的破綻,但來人顯然常做這事,將馬車圍的水泄不通,一點縫隙都沒有。
那聲音粗嘎的男人看見河邊的小船,回眸撩開車簾,冷聲道:“還請你們三個安分些,不要讓我為難,你們受皮肉之苦可不好。”
畢竟都是公子王孫,這細皮嫩肉的瞧著就不一樣。
蘇檀被王賁緊緊摟著,見那人神情有異,他能感覺到那臂膀摟的更緊了。
下馬車時,三人都非常配合,看著和緩的水流,他眸色閃了閃,若是上了船,他倒是有遊回來的信心,卻不知王賁、蒙恬二人如何。
故而他一直不動聲色,心中甚至還隱隱有期盼,他回眸望了一眼狹窄的鄉間小路,一直不曾聽聞馬蹄聲,他抿著唇,這才垂眸,示意王賁將他抱下馬車。
那麵具男嗬嗬一笑,躬身道:“公子請……”
蘇檀眸光微閃,淡然抬步。
突然——
紛遝的馬蹄聲響起。
眾人回望,就見穿著玄色衣袍的男人手持長劍,神情憤怒的直衝過來,他身後跟著密密麻麻的大秦銳士。
蘇檀眼眶微熱,他到底還是來了。
“賊子速速束手就擒!”男人咆哮的聲音隔著很遠依舊跟虎豹一樣震懾十足。
麵具男麵色大變,再無方才的鎮定,他正要拔出長劍,卻被蘇檀給搶先奪走。
蘇檀執著和他一樣高的長劍,出聲冷喝:“如今在河邊,你們自下水逃走,我絕不追究!再晚些,便來不及了!”
他說話功夫,麵具男臉上顯出掙紮來,然而比他想的更快的,是一支瞬息就至的長箭,直直地釘在麵具男的麵門。
看著麵具男應聲倒地,周圍的遊俠兒慌亂一瞬,而嬴政已經騎著神駒,走的越來越近了。
他長劍一揮,厲聲道:“跪下!”
這咆哮聲一出,十餘個遊俠兒登時膝蓋一軟,在眾人驚懼間,嬴政已經到了跟前。
他目光先在扶蘇身上一繞,見他無事,麵色中的狂暴終於褪去,卻仍舊冷厲非常,長劍一揮:“殺!”
蘇檀能看到肉被長劍劈刺進去的畫麵,也能聽見長劍入肉的聲音。那些鮮紅粘稠的血液噴湧而出,他登時驚到失聲。
他瞪圓的眼睛,被一隻大掌捂住,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彆看。”
蘇檀知道是嬴政,他眨了眨眼睛,乾澀的眼睛想流淚,最終卻隻是濕了眼眶。
那點子淚意,轉瞬即逝。
而在此時,跟在嬴政後麵的銳士儘數趕到,將遊俠兒控製起來。
他被抱上馬,返回鹹陽城中。
他沒說害怕,嬴政也沒問他怕不怕。
兩人之間蔓延著死一般的寂靜,蘇檀彆開臉,就對上身側的蒙恬、王賁二人那擔憂的眼神。
他安撫的笑了笑,勾起唇角,卻有些笑不出來。
然而他沒長嘴,嬴政長了。
“寡人先前的計謀中,確實有你一環,如今寡人雖親政,但朝中多數為呂相門客,他當初為了把持朝政,甚至設計殺死公子成蟜,想要達到目的,呂相必須被牽扯進來。”
而公子扶蘇作為嬴政長子,這個身份足夠貴重和不可震撼。
“寡人原先想著,早早設了埋伏,又教會你遊泳,必可萬無一失。”
“後來後悔了,下麵人卻照著原計劃進行,是阿父對你不住。”
眾人遠遠綴在身後,聽不見兩人聲音,蘇檀卻聽的一清二楚,他自打被綁後就晃悠晃悠的心,終於落在了實處。
“沒事。”他一張嘴,方才忍著的情緒登時洶湧的湧上心頭,他轉身攬住男人勁瘦的腰身,嚎啕大哭。
“嗚嗚嗚嗚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
他連殺魚殺雞都沒見過,上來就是殺人,給他幼小的心靈極大的衝擊。
嬴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好害怕啊啊啊啊,啊啊!”
嬴政:……
看著被眼淚糊的濡濕的衣袍,他歎了口氣,長臂一伸,將小孩摟在懷裡,溫聲哄著:“這幾日彆去上課了,在寡人身邊玩。”
當時辰到了,而扶蘇還未歸來,嬴政心中就有不好的預感,他看向李斯,對方說出的話,讓他如墜冰窟。
“扶蘇公子,依計劃行事了。”李斯麵上的神情冷靜極了,甚至還不緊不慢的安慰他:“臥底也已經安排好了。”
這是必保萬無一失的意思。
嬴政記得自己當時暴怒,照著李斯胸口踹了一腳後,召集人馬,打馬就開始追。
好在一切來得及,在上船之前,就已經追上了。
“扶蘇,彆怕。”他溫聲哄。
蘇檀張開雙臂,乖乖點頭,半晌想起嬴政正在騎馬,根本看不見他點頭,這才甕聲甕氣的嗯了一聲。
等回章台宮後,李斯還跪在庭前,見嬴政帶著扶蘇、蒙恬、王賁一起歸來,不由得麵色一變,神情中還有些許的不讚同。
看見李斯,蘇檀的麵色也有些不大好。他今日見血,一切拜李斯所賜,原先想著矯詔不過是幾十年後發生的事,他現在若是處置李斯,難免有些拿未來的罪,懲現在的人。
再者對秦國有用,他就能忍下。
誰知道他如今才不足四歲,走路剛穩當的年歲,卻被他謀劃著被人綁了去。
“你想要如何懲治李斯?”嬴政冷著臉問。
蘇檀琢磨,李斯現在對嬴政還有大用,他也做不出要他性命的事情來,但是小懲大誡必不可少。
“便讓客卿隨著儒家、墨家學習,到時候扶蘇要出題考試的。”
嬴政:?
他想過仗責五十,他若命大活下來再用他,扶蘇的懲治方式簡直不疼不癢。
“那便仗責五十,若是活下來,再依著扶蘇的懲治方式。”
嬴政心裡惱的厲害,在他一再警告之下,李斯竟然自作主張,絲毫不顧及他的命令,實在犯了君王大忌。
李斯眉眼間有疑惑不解:“可這樣,能最快達到目的,不是嗎?”
再者最先的謀劃,確實是這樣。
若此刻公子扶蘇被帶上船,而秦王大張旗鼓的在後麵追,鬨的人儘皆知之時,再推出丞相呂不韋,快刀斬亂麻,不過三五日功夫,就能結束亂局了。
“他在寡人身側半年有餘,時時惦念著寡人,也時時出現在你麵前,他拿出農家肥、拿出造紙術,你吃的豆芽、豆腐、炸雞都是他想出來的。”
嬴政麵色冷厲:“你當真些許不舍之意都沒有?”
一個冷血的臣子,不忠於王室,也不敢再用。
李斯看著秦王的表情,心裡的話咽了下去,大王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他要是再敢狡辯,仕途怕是要止步於此。
“臣知罪。”
他知道會有懲罰,到時候他立了功 ,那這點子罪過便不足為懼。
但現在他沒有立功,那這罪過就是踏踏實實的罪過了。
蘇檀起身,走到李斯跟前,看著他那雙充滿了智慧和沉靜的雙眸,奶裡奶氣道:“懲罰你去學儒家和墨家,是想讓你學點情意仁善在身上,法家治國,在亂世是非常有效的,可法家不講情理,又如何在一統六國後,使天下安穩?”
後世提起秦朝,總是褒貶不一,甚至以暴君稱之。
暴秦暴秦,固然有勝利者書寫曆史的緣故,秦朝本身的治國方針也得仔細思量。
他是做過百姓的,自然知道大秦黔首的痛楚。
在李斯想要張口辯解時,他鼓著肉嘟嘟的臉蛋,滿臉都是天真純稚,笑眯眯道:“你今日能以扶蘇做局謀算政敵,明日是不是就會用我王做局謀算這天下?”
蘇檀伸出皙白的小手,拍了拍李斯的肩膀,溫聲道:“法家之外,不外乎於情理,煩請你好生想想。”
說了一堆廢話,隻有謀得天下那句是真的。
在曆史上,他確實殺死儲君來謀得天下,謀得他的官位安寧,雖然最後五刑加深,死的淒慘。
李斯倏然一驚,驚訝於他小小年歲,嘴巴就這般不饒人。
他知道,當扶蘇的話語出來後,他不僅僅要仗責五十,更是失去了秦王信任,再想獲得,可沒那麼容易了。
蘇檀衝著他微微一笑。
他這才轉身,衝著嬴政嬌氣的伸出雙臂,軟乎乎道:“要抱抱~”
軟乎乎的奶氣樣子,哪裡還能看得出方才咄咄逼人的樣子。
而在此時,立在幾人身後的王賁滿臉憤怒,顯然不滿足這個懲罰,他握著拳頭上前,砰的就給李斯一拳,壓著嗓子道:“扶蘇多可愛的崽,你怎麼敢!他才那麼小,若不是他今天不舒服,我陪著,他得多害怕。”
就算是王孫,他也才不到四歲。
李斯被迎麵錘了一拳,臉頰頓時紅腫起來,他望著王賁的眼神黑沉沉的。
從拜入稷下學宮後,他所受皆為禮遇,從不曾受過此等羞辱。
但王賁受他所累,險些丟了性命,憤怒是理所當然的事。
蒙恬上前來,攔住還要揍李斯的王賁,躬身跟李斯請罪:“賁也是和公子扶蘇感情太過深厚,這才無法容許他受星點傷害,還請見諒,明兒王、蒙二府會帶著禮物上門賠罪。”
這哪是賠罪,分明是問罪。
蒙恬素來不愛聲響,這般逼人,已經算是他憤怒至極下的鋒芒畢露了。
蘇檀望著,勾著唇角笑了,他心底最後一絲鬱氣,便褪了。
他政爹、賁、恬三人都為他張目了。
嬴政此刻看李斯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揮揮手,冷聲道:“受罰吧,客卿的職位,寡人先給你保留著。”
他縱然愛惜李斯的人才,但他若是這樣陽奉陰違,不聽王命,再大才他也不要。
被秦王厭倦,李斯想要官複原職,怕是不太容易。
但他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看著李斯被押出去,蘇檀滿臉若有所思,雖然因為前世的事,他和李斯也算是有仇,但是沒想過要對他做些什麼。
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被他算計。
隻是這一次,他政爹還活著,沒讓他踏踏實實的挨欺負。
蘇檀安撫的看著一旁的王賁和蒙恬,叫廚人做些甜食來吃,宮中各種花樣糕點,讓人目不暇接。
“飽飽的吃一頓甜食,今日的驚嚇就忘了吧。”
他年紀小受了驚嚇,但二人也未及冠的少年郎,何曾實打實的見過血。
好生安撫過後,嬴政遣寺人將兩人送回去,又做主放他們兩天假,好生休憩兩日。
知道事情原委後的蒙武、王翦二人,恨不得立馬衝去客卿府上,將李斯再揍一頓。
他們的親子、徒弟,都被李斯小兒給禍害了。
若不是大王發現後,毫無耽擱立馬就去將人接回來,此番到底會如何,尚未可知。
戰場上刀槍無眼,誰知道到時候嫪毐會不會狗急跳牆,直接弄死三人。
到了兩軍陣前,若是能將兩個將軍之子,秦王之子一舉斬殺,對我方的士氣是毀滅性的打擊。
男兒可以轟轟烈烈的死在戰場上,不可以如喪家之犬一樣被綁縛著,毫無疑義的死在敵人的惡意之下。
兩人氣瘋了。
嬴政也氣瘋了,他眸中現出暴虐之像,正要開口說要罰重些,卻被扶蘇握住大掌。
“不妨事。”蘇檀說了一句,看向嬴政身後一個麵生的寺人,聽見旁人叫他高時,他起了試探之心。
當得知他名喚趙高時,他看向寺人的眼神就變得審視起來。現在趙高還是一個小苗苗,很容易就掐死了。
蘇檀想了想,趙高於秦國無益,他不想以後節外生枝,還是找個由頭把他調走。
他不值當他分神去防備他。
這樣想著,他便收回視線,不讓彆人發現他的心思。
卻不知嬴政早就看見他看著趙高的眼神非常不善,那深沉的味道在少兒身上,實在是不搭。
不等蘇檀說什麼,他直接就讓人將趙高打回原來的地方。
他辛辛苦苦爬上來,卻不為大王所喜,眾人不知他到底犯了什麼忌諱,但大王沒說,他就永遠隻能猜。
蘇檀暗暗憋著壞,琢磨著怎麼把趙高給弄下去,誰知道休息幾日,都碰不上趙高伺候,不禁有些懵,他險些想問問他政爹,那趙高小老兒人在何處了。
“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真的好爽。”蘇檀滾在嬴政懷裡,美滋滋的撒嬌。
人的自愈能力,遠比想象中更加出色。他現在已經忘了鮮血噴湧到臉上的滋味了。
嬴政摸摸他的脊背,低聲道:“但是明兒就要去讀書了。”
蘇檀:……
這麼開心的時刻,為什麼要提這麼煞風景的話題。
“明日事,明日再說咯。”
不聽不聽,祖龍念經。
自從出事後,蘇檀待嬴政便格外親熱,剛開始的難過真的溢於言表,這些時日以來,他以為阿貓阿狗也能培養點感情出來,但沒想到,秦始皇竟然能夠毫不猶豫地將他推出去,
這些日子的情誼,終究是錯付了啊。
誰知道峰回路轉,竟然去救他了。
蘇檀心中的那些憤懣不平登時消散不見,作為帝王之子,他其實不介意被利用,但心裡還是會難過。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好在這一切都是李斯那廝暗地裡謀劃罷了。
就在他養心情的時期,嬴政不再顧忌,直接大刀闊斧的開始處置。
等蘇檀反應過來時,就見鹹陽城中突然都樂嗬嗬的,慶祝的神色很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