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過山崗, 另一個山頭不斷傳來轟鳴爆炸聲,不時還有青綠色的龍鱗飛濺出來、雪白柔軟的毛毛,以及各種靈器的光閃過。
坐在石桌前寫字的時晚舟抬頭看了看遠處的動靜, 視線往右邊移動,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不為所動剝蓮子吃的娘親,選擇繼續用靈力在玉簡上寫自己的東西——《時小晚的日記本》
我叫時小晚, 娘親和爹爹喜歡叫我晚晚,但是娘親養的大白狗和另一朵紅黑色的蓮花,還有一個總是抱著鏡子的小叔叔, 像是和阿爹作對似的,喜歡叫我舟舟。
不過嘛, 這些小晚都不在意,因為娘親說過他們都是阿娘的好朋友。
雖然她有點不懂,都是娘親的好朋友的話, 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呢?
他們待在一起的話, 常常是要打架的, 尤其是喜歡找爹爹打架, 但爹爹也很厲害, 從來不會輸給他們。
阿爹的龍鱗老是會掉, 不知道為什麼,但每次娘親看到了都會更心疼爹爹, 然後狠狠地收拾那些叔叔一通。
小晚很聰明,她感覺應該是阿爹自己拔的龍鱗, 這樣阿娘就會很心疼地帶著阿爹去冰岩溶洞裡療傷, 不過每次給爹爹療完傷出來之後,阿娘似乎都會很生氣,十天半個月扶著腰不肯理阿爹。
有一天, 小晚實在是很疑惑,跑去問容光煥發的爹爹。
平時冷臉相對其他人的爹爹看到她的時候眉眼都會柔和下來,比娘親說話的語氣還要溫柔。
小晚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阿爹神秘地笑了笑,然後引著她的靈氣到了丹田裡。
小晚記得阿爹笑著告訴了自己秘密。
“晚晚可能要有妹妹了。”
*
農曆九月二十八,今天的天氣很好。
阿娘給我剝了一盒蓮子,叫抱著鏡子的小叔叔帶我去山下鎮子裡玩。
下山的路上,抱著鏡子的小叔叔給我講了好多好多故事,還告訴小晚他叫裴鏡雲。
裴叔叔很少笑,聽阿娘說他不笑是因為生性不愛笑,可裴叔叔總是會在娘親和自己麵前笑得如沐春風,真奇怪。
從裴叔叔這裡,小晚知道了,自己的娘親原來是白鹿書院池塘中的青蓮轉世而來,阿娘前幾世拜入了不同的宗門,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儒釋道三修並進,最終成就大同之道。
小晚覺得不愧是自己的娘親,這麼厲害,聽旁人說娘親心懷大道,為了鎮壓魔淵以身祭劍兩回。
不過她還是覺得娘親能陪在自己身邊更好,她不想要娘親多受世人尊重,她隻想要娘親和爹爹都平平安安的,就足矣了。
*
山間樹影重重,斑駁細碎,時而可聞鳥鳴越山澗。
“裴叔叔是什麼時候認識阿娘的啊?”穿著粉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跳上了一塊石階,生得粉雕玉琢的,頭上的粉玉蝴蝶還是時南絮親手給她紮上的,聽了裴鏡雲講的故事後可謂是興奮極了。
時小晚很少聽阿爹和娘親談論過往,所以很多故事都是從紅蓮和尚還有裴鏡雲這裡聽來的,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大白狗有時候也會給她講故事。
抱著一方明鏡的裴鏡雲聽到孩童稚嫩的嗓音後微微愣神了片刻,然後垂首抿唇淺笑,前塵鏡上浮現出了時南絮溫婉柔和的笑靨,他讓時小晚看前塵鏡中的影像,而後輕聲道:“很久之前就認識了........”
依舊是一襲玄衣的少年郎坐在青石上,仰首看著透過綠葉間隙落下的陽光,指尖摩挲過一塊素白的帕子,上麵帶了一個娟秀的字,是南絮的絮字。
“比所有人都要早就認識她。”
飄渺清冽的少年嗓音回蕩在樹葉簌簌摩挲的聲響中,被清風吹散。
“在裴叔叔眼裡,阿娘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什麼樣的人嗎?”
“大概是如清風明月般柔善的人罷,不過有自己所想要做的事情時,便會變得固執無情。”
聽到裴鏡雲這番話,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然是不明白聽不懂的,她仰著腦袋,抱著一袋子阿娘給自己剝的蓮子,脆生生地反駁道:“阿娘才不是無情的人!她待我可好了!”
“娘親自己都是蓮花,可是她卻把蓮子剝給我吃!還收養流浪的小白!”
聞言,裴鏡雲垂首看著小孩臉上不悅的神情,頓時笑了出來,他忍不住伸手將時小晚發間歪了的粉玉蝴蝶擺正。
“對,你娘可不是無情之人。”
“她的心啊,比誰都軟。”
不然,也就不會在恢複該做任務的記憶後,扯出修無情道這種不著調的謊言來,就連捅自己的那一劍都捅歪了。
捅人的劍術這麼高超,臨了這麼近的距離都不能一擊斃命。
現在後知後覺,那演技簡直拙劣得令人哭笑不得。
裴鏡雲心底輕歎一聲,抬手接住了一片飄轉而下的綠葉,銜於口中,輕輕地哼出一首曲子。
也是他那會不通俗事,未曾看出來她裝成那冷冰冰的無情道修有多勉強,在看到他傷口沁出血的時候,連指尖都在顫抖,眼中的淚滾了又滾強忍住才沒落下來。
對他這般的魔種,都能心軟,可不是清風明月般美好的人?
“裴叔叔,你哼的是什麼曲子啊?”
“清風月。”
那是他初為紅奴伺候於她膝下,夜裡卻睡不安穩時,她常哼唱給他聽的。
*
裴鏡雲·明鏡清心照前塵
他自佛子玄塵坐化圓寂留下的其中一枚舍利子中蛻化而來。
最初誕生之時,他坐於一片混沌中,手中唯有一麵明鏡。
前塵儘忘的裴鏡雲什麼都不懂,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日夜看著明鏡中的一幕幕,塵封蹉跎的往事也如潮水般湧現而來。
他看到了自己被佛子玄塵初割舍入凡世時所經受的苦難。
那時的裴鏡雲誕生之初便知曉自己與常人大抵是不太一樣的,他沒有旁人的喜怒哀樂,但本能地厭惡這個汙濁遍地的人世間。
可陷於黑暗中的小乞兒,被那雙指尖凝霜雪的手從泥沼之中拉扯了出來。
即便後來被她那般對待,也無妨。
縱然隻有片刻的溫情,那也足夠了。
但是透過前塵鏡,裴鏡雲看到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當年的時家姑娘根本沒有跌入所謂的坑洞,隻是憶起了自己本該做什麼,她要做的是按照劇情將自己救回來的小乞兒親手推入魔淵。
可在動手時,終究是不忍的。
她其實早已知曉拜入自己座下的徒弟,就是當年自己親手所傷的夫君,成過親拜過堂的夫君,但她並未做什麼,隻是依舊儘自己所能待他好,所以就連最後封印他入魔淵時,都留了他的一息性命。
而後前塵鏡中倒映出了魔淵中小魔種裴鏡雲的一生,同樣的曆經苦難,同樣的可笑。
得知她再次毅然決然選擇祭劍後,裴鏡雲突然就覺得即便毀了這沒了她的世間,也是件無趣至極的事情。
玄塵找到他的時候,裴鏡雲就站在淵嵉海的崖巔之上。
玄塵問他,“你當真願意隨我回佛音宮被渡化嗎?”
“嗯。”
“無一絲不願和恨意嗎?”
聞言,崖上一襲玄衣的少年笑了笑,“恨誰啊?”
玄塵默然。
是了,裴鏡雲該恨的是誰呢?恨將他割舍下投入人世間的自己嗎?恨給了他淒苦一生半分暖意的絮絮嗎?還是恨這個滋生惡念的人世間?
隻要人世間的惡念不滅,魔淵便永不平息,而裴鏡雲便依然會在。
兩相沉默良久。
裴鏡雲忽而笑著輕聲道:“隻是玄塵啊,我有個心願。”
玄塵撚著青玉佛珠的指尖微頓,“你但說無妨。”
“絮絮她是從這跳下去的嗎?”
玄塵閉了閉眼,喉間艱澀,“是。”
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徹底殺了,可她沒有這麼做,從一開始就沒這麼做,而是選擇以自己為祭。
“這樣啊。”
裴鏡雲的聲音很輕,仿佛要被山間烈風吹散。
“那待你渡化我之後,便將我投入這淵嵉海崖中罷。”
“好。”
臨行前,裴鏡雲取下了墨發間的素白發帶,烈風吹過,將其自他掌心掠走,飄轉而下,纏繞在了不見天日崖底的殘劍的劍柄之上。
這發帶,是在山上練劍時,她親手贈予他的。
即便,她或許從未在意過。
世人皆言,佛音宮的佛塔頂端供奉著佛子玄塵圓寂坐化後而生的兩枚舍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