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月生……隻是想到這裡,林笑卻心裡就沉鬱幾分。他不再想,拋之腦後。
偏偏蕭倦還要提起來:“怎麼,被咬上一回就怕了?
“你要是不解氣,朕就打斷他的骨頭,讓他一身軟肉趴地上,隻能跪你腳邊任你踐踏。你不喜歡碰,那就當個墊腳的玩意兒。”
林笑卻聽不得如此言語,道:“陛下,你為什麼這麼恨月生?”
“恨?”蕭倦笑了下,頗為狠戾,他抬起林笑卻下巴,撫上他的下唇,“那你為什麼要愛謝知池。”
林笑卻扭開臉:“手上有藥。”
蕭倦淨了手,又給他的唇擦乾淨,問還有沒有氣味。
林笑卻搖頭。
他道:“陛下,我誰也不愛,我就愛睡覺。
“陛下,我以後不想被叫醒學認字了。我長大了。”
他的聲音那樣輕,蕭倦卻聽得特彆清晰。怯玉伮說他長大了,明明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誰都能傷害,沒長出盔甲來,怎麼能認定自己是個大人了。
藥差不多乾了,蕭倦把衣裳給林笑卻穿好,而後把他抱懷裡。
“這麼小,這麼小一個,朕抱住就掙不開,哪裡長大了。”
明明不是林笑卻嬌小,是蕭倦較常人高大很多,他自己要長成巨人,偏怪彆的人像螞蟻。
巨人不肯頂天立地,反而踩死一群又一群的小螞蟻。
好不容易有一隻可可憐憐病病歪歪小螞蟻爬到了巨人的心口,他又嫌棄起螞蟻不夠堅強會被一掌拍死了。
既然這麼嫌棄,怎麼不把心挖個洞,把螞蟻裝進去呢。
巨人成了死去的雕塑,螞蟻就不會在他的走動裡跌下深淵。
他會安安靜靜地呆在被掏空的心口,看一次又一次美麗的朝陽和落日。
金色的光這一次不會再和血一樣,血流成河淌了滿地。
巨人之下的螞蟻也不用慌亂逃竄,他們沐浴在金光下,慢慢爬上死去的巨人身軀,他們要來陪這隻小螞蟻,病病歪歪的,走路都走不好的小螞蟻。
然而刹那間,巨像坍塌,隻剩金光依舊,照亮了天地。
又過了許久,蕭倦才肯放林笑卻離開。
他沒送,讓林笑卻坐他的轎輦回去。
林笑卻推辭道:“那是帝王的轎輦,臣不可僭越。”
蕭倦小弧度揮了下手,張束便下去準備了。林笑卻望著蕭倦,蕭倦卻沒看他。
隻是望著自己的手,那方才抱過林笑卻,以及給他擦過藥的手指。
指尖的觸感柔、燙,掌下的肌膚發顫。怯玉伮在害怕。
害怕什麼。是擦藥,又不是罰他。
顫得不行,沒有秋風吹,在他掌心之下卻戰栗著。
摸一個桃子,皮薄肉嫩,汁水飽滿。
他並不會像謝知池那般啃咬上去,粗俗不堪。
怯玉伮是他要教養的孩子。規矩、懲罰、獎賞都是必要的。
轎輦備好了,林笑卻即將離開,蕭倦卻叫住了他。
“你那日酒醉喚朕什麼。”
林笑卻怔住,片刻後道:“陛下,臣該離開了。”
蕭倦沒搭理他的告退,隻是道:“再喚一次。”
林笑卻遲疑許久。
蕭倦道:“彆怕。”
林笑卻抬眸望著蕭倦,蕭倦仍是看著自己張弓拔劍執掌天下的手掌。
林笑卻試探地、輕聲地,又猶疑片刻,才喚了出來:“……蕭倦。”
蕭倦的目光移轉,他合攏手掌,抬眸看向林笑卻。林笑卻在侵占性的目光下垂下了眸。
他聽得蕭倦說:“好孩子,回去吧。”
接近傍晚的時刻裡,林笑卻坐在帝王的轎輦上,看向遠方的天色。
夕陽仍在,金光仍滿,洋洋灑灑,溫暖依舊。
隻是,身下的轎輦太涼,他疑心這光無法將龍輦溫暖,更沒有燃燒的那一刻。
到了永安宮,太子竟站在永安宮門口。
林笑卻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坐著龍輦回來,連太子也不能僭越,他卻如此出格。
六匹駿馬馭停,小太監跪下來當下馬墩。
蕭倦平日自是用不著,但這按照蕭倦身形打造的龍輦對於林笑卻來說過高了些,小太監便主動跪了下來。
林笑卻自是不願踩,本準備跳下去。
太子走過來,直接將他抱了下來。
“殿下——”林笑卻輕輕地喚了聲,有些底氣不足。
蕭扶凃安撫地柔撫了下林笑卻的背,抱著他進了永安宮。
一進永安宮,蕭扶凃便讓所有下人都退下。
山休再擔憂也隻能退下。
蕭扶凃將林笑卻放在床榻上,而後就開始解他的衣裳。
林笑卻按住衣領:“這是做什麼。”
“怯玉伮,你不讓孤瞧,孤就會胡思亂想。日夜不得安寧。孤怕孤會忍不住做出什麼事來。”
林笑卻道:“你想多了,陛下沒對我做什麼。”
蕭扶凃笑著撫上林笑卻額角:“不,你不明白。”
“我有什麼不明白,我又不是你們養的寵姬,難道還要在床上伺候你們不成?”林笑卻揪住衣領,坐了起來,“我知道,殿下對我的心思。可我愛的人,從始至終,隻是那一個。”
“就算不為了彆的,隻為了那人,我也會守身如玉。”林笑卻始終不忘自己的人設,癡情謝知池一人。
唯獨他,隻能是他。
蕭扶凃撫摸著林笑卻的鬢角,慢慢就滑到了後頸的位置,稍微用力,林笑卻就不得不抬起下巴注目著蕭扶凃。
“為什麼,”蕭扶凃道,“孤才是陪你長大的那個人。你幼時不得父皇歡喜,由奶娘帶著長大。你說你無聊得很,孤聽了難過,就來陪你,陪著你長大了。怯玉伮,你卻說你愛上了彆的人。”
“彆的人?他們知道你的喜好嗎?知道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知道你愛睡懶覺知道你身體不好乾什麼都沒力氣,知道你不喜歡喝藥不喜歡被禁錮在宮裡,想要當俠客想要去天涯想要看世間百態嗎?”蕭扶凃撫摸著林笑卻臉頰旁的一縷碎發,“就算有人知道,他們會像孤這樣在意嗎。”
“怯玉,孤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麼。”蕭扶凃將那縷碎發撫到怯玉耳後,不讓碎發癢著怯玉的麵龐,“一個不值得在意的人,一個陌生的人,一個過路人。”
“我能接受你不會愛上我的事實,可我無法想象,你竟然選擇去愛彆的人。”蕭扶凃連自稱都忘了,用了“我”字。
林笑卻垂下目光,他不敢看他。
這麼多年的相處,他不想再傷太子的心了。
蕭扶凃何嘗想要他難過。他撫摸著林笑卻的烏發,摸著他的頭,抱住了他:“彆怕,彆怕,孤沒想逼你。”
“孤隻是怕你受欺負。你說你沒有被欺負,好,孤相信你。”蕭扶凃摟著他,“孤相信你。隻是怯玉伮,不要讓孤發現,你騙了孤。”
晚膳,蕭扶凃留下陪怯玉伮一起吃。
他舀了勺湯,喚:“過來。”
林笑卻遲疑著湊過去,喝了那小勺湯。
蕭扶凃問好喝嗎。
林笑卻點了點頭。蕭扶凃又道:“禮尚往來,怯玉是不是也該喂孤一口。”
林笑卻拿起勺子,看著席麵,舀了一勺最清淡的豆腐湯。
喂蕭扶凃吃了,蕭扶凃說:“你該問孤好不好吃。”
林笑卻學著問了。
蕭扶凃道:“好吃。怯玉伮喂的,孤快二十載光陰,還是頭一次嘗。”
蕭扶凃喂過林笑卻很多次,有時候給他講故事,講著講著就喂顆蜜餞、喂塊糕點,怯玉伮就會習慣性張開口吃下,那麼乖,好像就獨屬於他一人,在他的講述聲裡,故事將怯玉伮包裹,蕭扶凃將怯玉打了包,隻差帶回去。
誰能知道,攔路虎、狐媚子……一個個的都上演了。
林笑卻聽蕭扶凃如此說,又夾了一塊兒肉喂他,蕭扶凃明顯開心了些,主動湊上來咬上、咀嚼、吞咽。
他教怯玉伮如何與他親密相處,怯玉伮學得如此之快,出乎他的意料。
蕭扶凃倏地明白,一個人總是照顧,是照顧不出感情的。唯有互相付出,才能難舍難分,難離難忘。
用完餐,漱完口,淨了手。
蕭扶凃摟住林笑卻,問他冷不冷。
“冬快來了,每年冬天,你總會生病。怯玉,冷的話不要害怕,告訴孤。孤抱著你。”
林笑卻本該推開他的,本不該如此親密。可是不知為何,他感受到了太子平靜下的陰鬱,似水麵結了冰,如果他不讓他抱,冰封千裡,就破不開了。
故事裡,他和太子如同親兄弟,正是如此深厚的感情,他才會在謝知池拿捏他為人質,威脅太子謀反弑父時,甘願自儘。
既然如同親兄弟,抱在一起,大概也算合理。
太子越來越高大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總有一天,他會是這個王朝的帝王。
到那個時候,他會和他的父親一樣嗎?
還是更憐憫、更仁慈,更像一位心懷萬民的君主。而不是隻有江山,隻有天下,獨無山河畔的人們。
百姓依山傍水,萬民唯望安居樂業。貴族們的肆意揮霍下,是百姓勒緊了褲腰帶的供養。
林笑卻想起那一次,燁京暴雨衝垮了橋梁,太子出宮監督官員治水。
在那場暴雨裡,他長跪雨中為謝知池求情。
太子得知後,斥責他黎民百姓沒有安身之所是無奈,而他,自找雨淋。
林笑卻相信,能想到黎民百姓的太子,不會像蕭倦那樣,視萬民如螻蟻。
太子的胸膛很溫暖,而秋夜是真的逐漸寒涼了。
涼薄的秋夜裡,謝知池仍然穿著單薄的情澀的衣衫。
他戴了許久的口枷,是太醫求情,張束又上報,蕭倦隨口道:“要取就取罷。”這才得以取下。
那些看管他的小太監們,近些時日以來,對他的態度越發和緩。
夜裡,謝知池聽到他們交談,說是小世子喜歡他喜歡得緊,而世子爺如今聖寵正隆,連太子也越不過,他們這些當下人的,還是小心謹慎些為好。
連腕上的傷疤也沒人搭理,既沒有刺青,也沒有刺字。他仿佛被人遺忘,不再是狗,不再是奴,是一件被暫時收起來的擺件兒。
隻不知什麼時候,又要被拿出去,送人把玩。
謝知池想起那世子,仍然記得口腔裡他血肉的滋味。
再來一次,謝知池仍是會選擇咬他。
咬得更疼,更凶狠。咬得他再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