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京城,離後海、恭王府都很近的揚善胡同某座大雜院內,寒風吹得窗欞紙簌簌作響,不到四點鐘,一戶人家已經亮燈。
“快起來,彆上班遲到。”門口傳來婆婆薑鐵梅壓著嗓門的低喚。
方戩翻身,用食指指腹按媳婦鼻尖。
“媽,起來了。”初迎伸個懶腰,坐直身體開始穿衣服,旁邊,方戩動作比她快得多,三下兩下穿好衣褲,走到門口去開門。
“初迎給你的點心在桌上,釅茶我也給你灌好了。”薑鐵梅說。
“謝謝媽。”初迎說。
每天早上的對話都一成不變。
外屋,薑鐵梅已經給他們準備好洗臉水,一盆底水不冷不熱溫度剛好,冬天取暖靠煤爐,煤灰多多少少會往臉上落,洗臉水都是微黑的,初迎依舊用了兩盆水才把臉洗淨。
方戩沒那麼講究,就用第二盆水把臉洗了。
塗完雪花膏,初迎坐在一麵巴掌大的鏡子前梳頭發,長發及腰,烏黑油亮,可她頭一次感覺兩條粗沉的麻花辮土味十足且讓自己看上去非常淳樸。
等方戩擦完臉,初迎踮起腳,也強行往他臉上抹了一層雪花膏,然後穿外套,背上軍綠色斜挎包,把點心跟水壺都塞進挎包裡。
不足十分鐘,夫妻倆便已收拾停當準備出門,又聽婆婆跟往常一樣吐槽:“老爺們抹啥雪花膏,現在是日子好過了,慣會糟踐東西,燒開水不用煤啊!雪花膏不用錢買啊。”
手扶在門栓上,方戩跟他媽說:“媽你再回去睡會兒。”
薑鐵梅埋怨說:“要不是你們總記不住封爐子,我用起這麼早!”
寒風就像在外麵等著,門一打開,就呼地灌了進來,直吹得初迎打了個哆嗦。
牆角是他們家搭的自行車棚跟廚房,方戩打開車棚門鎖,又打開車鎖,把自行車推出來。
“初迎你明天休班吧,你表弟來,我去買條魚。”薑鐵梅說。
初迎是公交司機,兩班倒,休班時間也不固定,得看本月排班安排,這個月她剛好周日休息。
“媽,明天我不上班。”初迎心微微發沉。
婆婆大體上人不錯,吃條魚也想著她。
方戩推車,夫妻倆摸黑一塊往大門口走。
大雜院本來是個二進四合院,現在住了十幾戶人家,各戶人家住房條件都比較擁擠,紛紛開疆拓土,這兒搭個廚房,那兒搭個煤棚,尤其是震後私搭亂建更嚴重,都是拿來搭地震棚的材料在院裡建私房,所以大雜院顯得擁擠且雜亂。
胡同裡有微弱的路燈,門口比院子裡亮多了,方戩上車,單腳支地,初迎躥上自行車後座,兩人往公交總站的方向走。
這是一個跟平常沒什麼區彆的早晨,可初迎不一樣了,她已經重生三天。
這幾天她一直反複思索未來的生活,她現在是個光榮的公交車司機,鐵飯碗,工資高,她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可誰知道,十幾年後小汽車遍地跑,開車就跟走路一樣平常,大家都會開車,公交車司機一下淪為平凡又普通的體力勞動者。
她乾了一輩子公交司機,大概是個沒跟上時代發展的人。
夫家一家都是。
知道她是住二環的京城土著,經常會有不太熟的人很好奇老京城人家的生活,問她你家有好幾套房吧,有房即有錢,進而衍生出的問題是你家很有錢吧!
麵對此類問題,初迎都是一笑而過。
事實是,他們現在還擁有二環內五十平米“豪宅”,因為家裡有居住舒適的豪宅,他們未積極參與分房,又曾經賣房供閨女出國留學,後來到一幾年,傳言幾十年的胡同騰退工作終於啟動,揚善胡同變成南四環揚善家園。
不了解的人會認為二環胡同地理位置極佳,寸土寸金,隻要拆遷家家都是有房有錢暴發戶。
可初迎想說,按她重生前的政策,各區域胡同哪裡有什麼拆遷,都是騰退,跟京城房價相比,騰退補償也不高,企業產或者房管所租給個人住的差不多是一平米十二萬,他們家是私產,一平米也就多兩萬,十四萬左右,於是他們家分到一套小三居。
三個兄弟肯定沒法再住一起,隻能賣房分錢,拿了首付款各自賣房,因此在退休後她跟方戩背上巨額債務才在北四環有了兩居室。
他們家條件還算好的,住胡同的每戶人家房子都小,一些人家一家三代擠在十幾平米房間內,騰退款壓根就不夠買房,很難通過騰退解決住房問題。
而她跟方戩本來也是如膠似漆感情極好的小夫妻,方戩是區檢察院檢察官,不知道是不是體力勞動跟腦力勞動差距太大,反正倆人漸行漸遠,直到形同陌路。
到退休的時候,兩人已經離婚,離婚不離門,無話可說,隻剩飯搭子的關係。
思量好幾天,她也沒想出她跟方戩是如何走到那一步。
而眼下,正有一件跟房子有關的大事要發生,作為八十年代扶弟魔,薑鐵梅說服了方洪年,把房子騰出一間來要賣給娘家侄子薑紅衛。
薑鐵梅的弟弟一家也住胡同,三代六口人擠住十二平米平房,扶弟魔薑鐵梅操心弟弟家住房問題,想出的餿主意就是把夫家房子賣給侄子一間。
方家房子是在建國前花了三四百銀元買的,這可是祖產,方洪年被媳婦轄製慣了,鬼使神差答應賣給薑紅衛一間房。
一間十平米的房子二百塊,就這樣還得分期付款,明天薑紅衛過來就是要買房過戶。
賣房的事兒當然有後續,薑紅衛後來做生意發達了,受過沒房住的苦的他有錢就買房,後來手裡有多套房,等胡同騰退,薑鐵梅就要把曾經賣給他的房買回來,這樣方家就能分到大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