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們二人在夢裡已做過無數次夫妻,但她認定的夫婿,依舊是二弟。
指腹掠過琴弦,發出交錯起伏的聲音,謝泠舟沉默須臾,道:“玉朱兒的話不可信,彆往心裡去,我會派人繼續查,至於府裡人的態度,更不必在意。”
自從被祖母下藥後,為防老太太再犯糊塗,他在主屋安插了自己的人,自然知道今日請安時崔寄夢受了冷落。
他頓下來,觀察著崔寄夢神色,見她隱忍著委屈故作輕鬆,心也軟了幾分:“無論如何,你都是姑母的女兒、祖母的外孫女。祖母重情,不會因此冷落你,她老人家難過,純粹是心疼姑母。”
“外祖母疼我,我是知道的,我隻是……”她欲言又止,眼底充滿哀愁。
謝泠舟放低了聲音,溫聲問:“怎麼了,是有彆的心事?”
崔寄夢原本不想說,但是大表兄安慰了她,還問起她的感受。
昨日過後,連一向對她熱絡的二表兄見到她都變了態度,而最是冷淡嚴肅的大表兄,反而在安慰她。
他才比她大三歲,卻像個長輩一樣令人安心,寥寥幾句關心的話像冬夜裡的燭台,散發著微弱的熱意,但她太冷了,即便隻是燭台,也還是想伸出手去取暖。
謝泠舟很有耐心地等了很久,直到崔寄夢放下顧慮,慢慢開口:“我難受不是因為府裡人的態度,而是因為阿娘。”
“因為姑母?”
“嗯。”崔寄夢視線落在琴上,陷入了回憶,“我也是從殿下那兒才知道,那首詩是阿娘和大舅母一道作的,她們當年都是京陵才女,風頭無兩。”
謝泠舟耐心聽著。
她悄然覷了他一眼,見他沒有半點不耐,才敢繼續說:“幼時有次我拿到一本詩冊,裡頭收錄了很多詩詞,其中有一首說的是京陵風光,那時阿娘已得了癔症,經常莫名其妙就哭了,有時候還會跟小孩子一樣,喊著爹娘兄長,我想著阿娘大概是想家了,便背了那首詩給她聽。”
“然後,阿娘聽著聽著……”
崔寄夢哽住了,聲音艱澀。
謝泠舟想起先前三殿下所說的話,猜到了接下來她要說的事,眉間不由得凝住,一瞬不錯眼地看她。
崔寄夢緩了緩,儘量讓自己平靜一些:“然後阿娘突然冷下臉,直勾勾盯著我,我以為她是喜歡這首詩,喜滋滋地又背了一遍,結果阿娘……阿娘她突然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不放……”
當年她剛滿七歲,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
最大的當屬與南邊蠻族的一場大戰,爹爹戰死,崔家世代將門,唯一的男丁戰死,便意味著沒落,
祖母雖未責怪她和母親,但祖上幾代基業毀於一旦,怎會不日夜歎息?
這一聲聲歎息對阿娘而言,是把利刃。
後來她還聽家中老嬤嬤說過,當年父親與祖母的親侄女有婚約,因為那次戰爭,祖母侄女的夫家落罪,滿門抄斬。
祖母對侄女心疼亦內疚,私下感慨,要是當初兒子沒有悔婚,侄女嫁過來,興許就不會被夫家牽連而死。
這話碰巧被阿娘聽到了,越發自責,一為身子骨弱,不能替將門世家開枝散葉,二為祖母那位受夫家牽連而死的侄女。
後來來自京陵的那一封信,便成了壓垮駱駝的草,崔寄夢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又是何人所寄,隻隱隱覺得阿娘瘋掉和那封信脫不開乾係。
謝泠舟靜靜聽著,崔寄夢漫無目的地說著,手忍不住放到脖子上,眼眶也開始發紅:“阿娘她說,說要不是我,她早就遠走高飛了,還質問我為什麼要念那首詩,是不是也想看她笑話……”
“直到殿下說起那首詩,我才猜到原因,阿娘是個驕傲的人……當年名滿京陵的才女,如今卻一無所知,她不願回憶過去的輝煌,我卻偏偏要讓她想起……”
謝泠舟曾聽彆人談及那位姑母,隻知道她名滿京陵,所作詩詞丹青皆廣受傳頌,為人更如明月清冷,遺世獨立。
出身名門、才貌出眾,卻因中媚藥失態淪為家族笑柄,又經曆丈夫戰死,夫家沒落,婆母偏見,內心更飽受自責。
偏生在低穀時,聽到年少風光時所作的一首詩,何況還是與對手共做的詩。
對於一個清高的人而言,有什麼打擊比自己從雲端滾落塵埃,而對手依舊身在雲端來得沉痛?
他能理解姑母,但這一切不該由一個孩子承受,那時她也才七歲。
謝泠舟凝眸看著崔寄夢,她正陷入莫大的痛苦,手緊緊掐住自己脖頸,像是要自救,更像是要摧毀自己。
原來她並非表麵上那般澄澈無憂,也會有掙紮痛苦的時刻。
一股怪異的感覺傳遍心裡,他透過她的掙紮,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謝泠舟垂眼看她,目光裡有種惺惺相惜的憐憫。
他繞過幾案,來到崔寄夢跟前,將她的手輕輕從脖頸上拿開:“這一切並非因你而起,彆太自責,姑母更不會怪你,她是發病了情緒失控,並非針對你。”
“我知道……”崔寄夢哽咽著,“過後阿娘一直在和我道歉,她把我抱在懷裡,說都是阿娘的錯,阿娘該死,可是……”
胸口像是有猛獸試圖衝出來,憋得她喘不來氣,鎖骨因難受而高高聳起,她艱難地吸氣,勉強將這些情緒吞回去。
“那之後阿娘怕她再傷害我,就把自己關起來了……有一天我實在想她,便偷偷跑去她的屋裡,看到阿娘用白綾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我發覺得及時,喊來仆從救下阿娘,可是阿娘還是吐了很多血,她在上吊前,還服了……毒藥……”
崔寄夢竭力說得平靜,眼淚卻不知不覺落了滿臉,連她自己卻未發覺。
謝泠舟彎下身子,沉默著,用袖擺將那些眼淚輕柔拭去。
崔寄夢沉浸在回憶裡,漸漸地聲音也開始哽咽:“阿娘死前抱著我,她說……說她很愛我,說對不起我……是我,我要是沒念那首詩,阿娘就不會失控掐我,她自儘……是因為自責,覺得自己已經瘋得沒了理智,活下去隻會傷害更多人……”
“是我害了阿娘,我自作聰明要去念那首詩!他們說的對,我要是男子就好了……阿娘和崔家都會好起來……”
她語無倫次,在控訴自己,因極力隱忍胸口劇烈起伏,卻始終沒敢哭出來。
原來辭春宴那次,她寧可被眾人嘲笑,低頭悶酒也不願念一句詩,並非因為笨拙,而是念詩會揭開她幼時被母親險些掐死又因此失去母親的傷疤。
謝泠舟定定凝視著她,眼神愈發柔軟,他伸手將崔寄夢腦袋輕輕推在自己肩頭,啞聲說:“表妹是個好孩子,姑母的事與你無關,崔家沒落更不是因你非男兒身。”
崔寄夢肩膀劇烈地一聳一聳,抵著他肩頭,那一片的布料很快被濡濕了。
謝泠舟無奈,這孩子比他想象的要拘謹,連哭也不敢放聲哭,他伸手輕撫著她發頂:“乖,想哭就哭吧。”
崔寄夢壓抑地哭著,始終沒有發出聲音,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漸漸神誌不清,一時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現實中,手不自覺攬住謝泠舟腰身,臉埋在他頸窩。
親昵、熟稔,像在夢裡那般。
謝泠舟毫無防備,身子霎時僵住了,腰腹驟然緊縮,手上撫摸她頭發的動作也頓住了,他垂下眼簾,又很快放鬆下來。
但短暫的僵硬還是讓崔寄夢察覺到了,她剛好平複完情緒,馬上清醒過來,她竟像夢裡那樣抱著大表兄!
然而這不是在夢裡,他們如此相擁實在越禮,崔寄夢紅著臉鬆開了手,腦袋也趕緊離開謝泠舟肩頭。
可她剛動彈,隨即卻被他寬大手掌裹住後腦勺,輕輕按了回去。
一貫清冷疏離的聲音多了些溫度。
“雖不是在夢裡,但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