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小姑娘如釋重負離去的身影,謝泠舟抬眸看著那樽巨大佛像,聖人雲,欲承大任,必先曆經心誌之苦,體膚之饑。
唇上還殘留糕點餘味,他抿了抿唇,心想,聖人所言非虛。
但今日的糕點確實也不錯。
數日後,崔夫人去長公主府赴宴,同長公主打探京中如今可有合適的琴師。
長公主指指一旁默然端坐的兒子:“這不就有個現成的,正好親上加親。”
她其實隻想逗逗兒子,未曾想謝泠舟起身朝崔夫人作揖:“侄兒不才,若姑母不嫌,侄兒可先替崔表妹啟蒙,日後若逢合適名師興許更好適應。”
長公主和崔夫人皆始料未及,崔夫人莞爾:“能拜子言為師,是寄夢之幸。”
回府後,崔夫人欣然將此事說給婆母,崔老夫人一聽,甚是滿意。
就這樣,崔寄夢跟在崔夫人身後,帶著束脩來到沉水院,少年正坐在鬆樹下撫琴,見崔夫人母女光臨,擱下琴起身相迎:“姑母、表妹。”
崔夫人微笑還禮,將崔寄夢輕推至謝泠舟跟前,囑咐女兒:“從今日起,大表兄便算你的師父了,寄夢要聽表兄的話,勤加練習,莫負光陰。”
又對謝泠舟說:“這孩子笨拙又好怠惰,子言可對她從嚴要求,若她不聽話,該責罰便責罰,不必顧及過多。”
崔寄夢像當初拜夫子一樣,拿著束脩,恭恭敬敬上前給謝泠舟見禮:“多謝表兄不吝賜教,寄夢定好生學習。”
謝泠舟想說不必拘禮,他並非名家,擔不起這束脩及拜師禮,可看一眼畢恭畢敬的小姑娘,客套話到了嘴邊又被趕回腹中:“讓姑母、表妹見笑了。”
就這樣,每隔七日,崔寄夢便會來沉水院找謝泠舟學琴,她這位撿來的師父儘職儘責,教她東西時事無巨細,倒很耐心。
但崔寄夢對他卻愈發敬畏了,倒不是因為他性情清冷,拜師後他態度比平時溫和許多,但他太過儘責了。
初學琴的一個月,崔寄夢度日如年。
某日,在她因走神第五次錯在同一個音時,謝泠舟淡然道:“伸手。”
她不明所以,乖乖伸出雙手,呆呆望著謝泠舟,手心冷不防一痛。
“啊呀!”
崔寄夢眼底倏然湧出淚光,阿娘說讓他從嚴教導,他竟真要從嚴?
好歹也是表兄妹,即便她愚笨也不該如此,她越想越委屈,晶瑩的淚滴懸在眼角,但又不敢同他辯駁,隻憤然盯著戒尺。
謝泠舟淡淡看她一眼,漠然收回戒尺:“今日為何頻頻走神?”
崔寄夢低著頭:“是……是因為二表兄,方才我過來時,他竟破天荒主動找我,還給我送了串糖葫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個月前他還口口聲聲說她南蠻子,為何突然變了態度?
湊近了些問謝泠舟:“表兄,不對,師父,二表兄是不是看我好看,圖謀著讓我當他的未婚妻子呢?”
少年眉頭微不可見地一皺,“你才幾歲,就想著這些事?”
崔寄夢訕訕的,她其實也不懂未婚妻子意味著什麼,隻知道將來是要成親的,成親大概是像爹爹和娘親一樣每晚睡在一個屋裡,夜裡除了捶牆彆的什麼也不乾。
她對謝泠舟這位夫子雖敬畏,但也很信賴,把自己的困惑如實說來。
謝泠舟隻十二歲,對她問的事也是一知半解,隻知道大概關乎男女情愛,冷然道:“表妹你的好學應當用在正道上,旁的事少打聽為妙。”
崔寄夢聽話地點頭,要開始繼續練琴,謝泠舟又讓她伸手。
她嚇得將手背在身後,厚著臉皮討饒道:“表兄,我以後再也不亂問了,方才那一下還疼著呢,饒我這回,成不?”
謝泠舟仍是讓她伸手,崔寄夢怕他和阿娘告惡狀,隻能閉著眼伸出手:“那可、可以輕點不?我怕疼。”
說完手心多了什麼東西,崔寄夢睜眼一看,竟是幾個荔枝。
京城遠離嶺南,一顆荔枝比珍珠還難得,她愕然看著大表兄,少年麵上無甚表情,仍舊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我不喜甜食,勞煩表妹代為消受。”
崔寄夢捧著荔枝粲然一笑,“表兄這是打一戒尺給幾個荔枝?”
謝泠舟不予理會,隻囑咐她:“二弟性子頑劣,喜好捉弄人,他的糖葫蘆吃不得,你若想吃,我遣人去府外買。”
崔寄夢被他唬住了,把揣在袖中用油紙包裹著的糖葫蘆扔在桌上,憤然道:“我就說這廝黃鼠狼是給雞拜年,壞得很!”
“嗯,切記,人心隔肚皮。”
謝泠舟淡掃一眼被無情遺棄的糖葫蘆,聲音稍溫和:“吃完荔枝繼續練。”
後來崔寄夢的琴練了大半年,小有起色,連稍通琴藝的崔老夫人都認可,稱謝家大郎君果真少年有為,年紀輕輕才學了得,琴藝更是冠絕京華。
在此期間,崔寄夢和謝泠舟二人關係增進不少,但因隔著師徒這座天然叫她望而生畏的大山,她對大表兄尊敬多過親近。
這位隻比她大三歲的表兄早已被她列入長輩的行列裡。
又過了半年,新帝在燕山彆宮舉辦秋狩,幾個孩子一道騎馬,崔寄夢雖才十歲,但因打小和爹爹騎馬,已十分熟練,她和謝泠嶼跑在最前頭,遠遠甩開眾人。
崔寄夢是頭一回來燕山彆宮,她本就不太善於識路,熟悉的地方倒還好,到了陌生地界簡直跟熊瞎子一般。
好在謝泠嶼認路,她騎著小馬駒便跟著他,但二表兄實在粗心,中途跑去和其他世家子弟狩獵去了,囑咐她在這一帶等著,崔寄夢便騎著馬漫無目的地逛。
後來變故突生,她的馬不知吃錯了什麼東西,走著走著忽地半跪在地不願動了,又過了一會直接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崔寄夢被摔進灌木叢裡,手臂被灌木劃傷了。
此時已近黃昏,天色很快便暗了下來,可二表兄依舊沒回來,崔寄夢知道不善怕亂跑會越跑越遠,隻好留在附近,躲在一株大樹後抱著雙膝,警惕望著周遭。
她目睹著黃昏一點點被夜色蠶食殆儘,恐懼漸次擴大,不遠處還有一匹不知死活的馬,從前聽過的奇聞怪談趁機作亂。
這馬若死了,會不會有冤魂?
崔寄夢隻覺得一股涼意從脊梁竄到腦後,正驚恐時,自叢林後走出來一個白色身影,她的心弦徹底大亂,捂著臉尖叫出聲:“鬼啊!你不要過來啊!!”
“彆怕,是我。”
崔寄夢頓了頓。
熟悉的清冽聲音讓她猶如絕處逢生,哽道:“大表兄,我……二表兄他不管我了,他把我扔了就跑了……”
謝泠舟行至她跟前,語氣一如既往的淡:“彆怕,二弟不管你,我管。”
這句“我管”讓崔寄夢哭得更難受了,果然還是大表兄最好。
謝泠舟蹲下身來,示意她爬上後背:“走吧,我帶你回去。”
他背著她走到拴起來的駿馬跟前,十三歲的少年騎的是成年駿馬,以崔寄夢的身量爬上去還有些困難。
正為難時,身後少年道了聲“冒犯”,然後將她抱上了馬,自己則隨後翻身上馬,坐在崔寄夢身後縱馬往回走。
崔寄夢方才的恐懼因為大表兄到來徹底消散,開始有心思好奇彆的事:“表兄方才為何要同我說冒犯呢?”
她才十歲,年紀尚小,雖明白男女大防,但弄不明白其中緣由。
謝泠舟無奈:“因為表妹是女子,我是男子,貿然觸碰於禮不合。”
今夜的大表兄格外溫和,叫崔寄夢有了得寸進尺的賊膽,不再像平時那般怕他,“那你為何還碰我?”
少年頓了頓:“那是不得已。”
好吧,崔寄夢老老實實坐好,大表兄這一年裡又長高不少,如今她才到他腋下,尤其是和他同騎一匹馬時,崔寄夢跟隻鵪鶉似的,開玩笑道:“表兄,我這會被你護在懷裡,好似藏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崽啊。”
謝泠舟輕嗤:“你倒是會順杆兒爬。”
似笑非笑的語氣讓崔寄夢不敢造次,乖乖認慫:“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對師父敬重還來不及呢。”
謝泠舟不置可否,除了為自己突然漲了輩分略有不悅,倒不覺如何。
二人縱馬往朝陽殿回去,崔夫人和長公主正在朝陽台下侯著,見少年帶著小姑娘回來,崔夫人鬆了口氣。
長公主笑了:“瞧,真似母雞護雛,想不到團哥兒居然會帶孩子。”
謝泠舟勒緊韁繩“籲”一聲,駿馬停了下來,他先行下馬,不顧眾人在側,徑直像抱小孩般,托住崔寄夢腋下,把她架下馬。
崔寄夢下了馬,朝崔夫人奔過去,摟住了她訴苦:“阿娘,二表兄太壞了,他扔下我打獵去了,我不要他當我的未婚夫。”
崔夫人笑了,想必是前些日子謝老夫人隨口提的玩笑話又被小姑娘聽進去了,摸了摸她發頂:“傻孩子,那是說笑的。”
有了這句話,崔寄夢放下心,摟緊了阿娘,身側的長公主調笑她:“寄夢都開始想要未婚夫了,來跟本宮說說,你不想要二表兄,那想要誰做你的未婚夫?”
崔寄夢從阿娘懷裡抬頭,竟當真了,認真思索一番,眼巴巴看著長公主。
長公主長指點了點她額上,笑道:“不妨事,儘管大膽說。”
崔寄夢手指了指謝泠舟,想法很大膽,語氣卻怯怯的:“可以麼?”
謝泠舟剛好望了過來,聽到這“大逆不道”的話,竟然紅了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