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昏暗, 僅夠堪堪視物。
謝泠舟目光逡巡在枕邊人麵頰上,想起三年前初相識時。
彼時將崔寄夢從水裡救上來後, 她昏了過去, 也是這般安靜地閉著眼。
自落水及那次把她抱回皎梨院後,他總會下意識地留意她。
起初謝泠舟隻當是落水時的親昵接觸讓他動了欲,因見過許多被欲念支配的醜陋模樣,他厭惡自己變成那樣的人, 加上她和二弟尚有婚約, 故選擇遠離。
祖母死後, 他醉心於權術, 朝堂波雲詭譎,稍有不慎便會一敗塗地, 他發覺其實動情比動欲更為致命。
動欲尚可滿足, 動情就等同於頭頂懸著利劍, 因而即便她頻頻入夢, 他也一直自欺欺人說服自己, 不過見色起意罷了。
自欺欺人久了, 謝泠舟甚至自負地以為隻要一個月, 隻要得到了, 便可以戒掉。以為這一次和從前每次利益往來一樣,錢貨兩訖便可再無瓜葛。
然而這大半個月裡他們隻要見麵便在糾纏廝磨,可他竟仍未覺厭倦, 甚至專程跑過來一趟, 隻為看看她。
黎明時, 謝泠舟早早醒來了,一縷曦光自窗隙透進來,屋內越來越明亮, 他忽而意識到一件要命的事——
他們之間,隻剩下十餘日了。
他伸手摟住崔寄夢,這才發覺她身上異乎尋常的熱,伸手在額上一探,熱得宛如白玉杯裡盛了燙水,眉間猝然凝起。
崔寄夢睡得很沉,腦中好似裝了巨石,沉重無比,把她拖入如深水般的夢裡。
身子忽而熱得像塊炭,忽而冷得不住打顫,她隻想往讓自己暖和些,終於摸著一個溫暖的去處,一如幼時母親的懷抱,崔寄夢伸手擁住了,像小時候一樣,手腳並用摟緊對方,臉貼在對方心臟跳動處。
謝泠舟身子僵住了。
她像藤蔓一般攀上來,依偎著他取暖,力氣出奇的大,將他牢牢鎖住了。
謝泠舟一時無奈,又有些異樣的滿足感,伸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崔寄夢像貓兒般,在他胸前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口中撒嬌般呢喃了句:“娘……”
謝泠舟無奈失笑,旋即發覺她這撒嬌的語氣中藏著委屈,手頓了頓。
他心裡一軟,在她頭頂揉了揉。
崔寄夢醒來時,發覺自己正似八爪魚般摟著謝泠舟,忙要支撐著虛弱的身子從他懷中離開:“抱歉,我失態了。”
謝泠舟伸手按住了她:“無礙,抱著吧,病人為大,我並不介意。”
崔寄夢哪敢?從他懷中退了出來,扶著暈乎乎的腦袋,掙紮著坐起身:“表兄,我這是怎的了?”
謝泠舟起身,端來幾案上尚溫著的清粥,無比自然地舀了一勺送到她嘴邊:“大夫來過了,稱你是積鬱於心,兼之來月事體虛,受了寒,需靜養幾日。”
崔寄夢恍惚地張嘴喝了一口粥,咽下腹中後才想起這一勺粥是謝泠舟喂的她,忙要從他手裡接過碗。
“不必,我來就好。”謝泠舟不以為意地舀起一勺粥,放到她嘴邊。
說得好像此事本就應當由他來做,她再堅持便是客套了,崔寄夢渾身乏力,索性心安理得地占他便宜。
小半碗粥喝完,她越發覺得不真實,這怕不是在做夢罷?
眼前的謝泠舟和她先前認識的簡直判若兩人,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有一日能喝上大表兄親手喂的粥。
他們之中,定有一個不大正常了。
她胡思亂想時,謝泠舟取出巾帕替她擦了嘴角,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你身子骨太弱了,隻怕要休養一陣才可恢複,少說也得半月。”
崔寄夢當即想到他們之間的交易,她經營鋪子時以誠為先,既承了他的情,便不想讓他吃了虧,主動提議:“抱歉,表兄,我們的事不如順延幾日,可以麼?”
謝泠舟頗為大度地頷首:“表妹想延後幾日?”
崔寄夢算了算,小風寒五六日便可好轉,但鬼使神差地,她卻說了十日。
自己也猜不出為何會如此。
謝泠舟嘴角輕輕勾了勾:“雖是小風寒,但十日隻怕養不好,不若一個月,一月後,待你身子養起來,養足精力,也便宜行事,屆時你我的事再繼續談,如何?”
他語氣很是坦然,崔寄夢卻坦然不了,大表兄把精力二字說得極其平淡,然而上一次兩人徹夜瘋狂時的記憶曆曆在目。
想起二人那些大膽放肆的姿態及近乎滅頂、鋪天蓋地的快意,她倏爾紅了臉,睫毛壓得極低:“好……”
(十)
話雖是如此商定的,但次日深夜謝泠舟又來了,給她帶來滋補的藥材。
臨彆時,護衛說馬車出了岔子,謝泠舟格外疲倦,但又礙於禮節堅持等馬車修好再走,見此,她隻好留他住下。
那一夜,謝泠舟便歇在了她這裡。
和之前強勢重欲的青年判若兩人,他變得格外君子,留宿時僅僅是共枕而眠,連親吻擁抱都不曾。
隻是,清晨醒來時,崔寄夢發覺自己又縮到了他懷中。
她記得她從前除去生病時睡相都極規矩,懷疑是他先開始的,可謝泠舟卻用耐人尋味的語氣道:“想不到表妹這樣端方嫻淑的人,睡相也不佳。”
崔寄夢頓時沒了懷疑的底氣:“抱歉,我從前不這樣的。”
謝泠舟不以為意:“不礙事。”
後來便有了第二夜、第三夜,崔寄夢養病時他幾乎每日都來,來時會給她說案子的進展,間或夾著幾件謝府的小事,仿佛隻是來探望一位生病的友人。
隻不過……每次他都會在入夜時過來,聊完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她見他疲倦,也不好下逐客令,反正更親密的事都不知做過多少遍,同榻而眠又算什麼。
唯一苦惱的是,每次清晨,她都是在謝泠舟懷裡醒來的。
當初商定是後延一個月,可崔寄夢怎覺得這不是在後延,是延長了。
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是被謝泠舟占了便宜,可這些日子,他並無半分越禮,甚至在她虛弱時多有照顧,偶爾夜間她渴了,他會給她遞水,還會給她掖被子。
這般想,崔寄夢又覺得其實是她占了他的便宜,陷入了糾結。
謝泠舟瞧出來了,淡道:“我並非唯利是圖之人,你我好歹情分一場,你生病了我便不來,實在無情。”
崔寄夢潛意識裡不願去深究此事,就這樣半清醒半糊塗地過了半月,這一夜謝泠舟因公事繁忙並未過來。
當夜,崔寄夢翻來覆去,直到很晚才入睡,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習慣性地抱著被子,她頓感不妙。
好在這日謝泠舟臨近黃昏時便來了,他來時,崔寄夢正在院中看書,聽到有叩門聲,噌地起身前去給他開了門。
發覺自己竟在期待他的到來,她又陷入掙紮,整個人被分成兩半,一半為他到來而欣悅,另一半則是不安。
謝泠舟見她手扶在門閆上,秀眉緊蹙眼裡壓著深深的不安。
“怎麼了?”
崔寄夢搖搖頭,回到院中石桌前,拿起那本書,坐下來打算繼續看,“表兄,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每日過來探望,待一月後我養好身子會去找你的。”
謝泠舟察覺出她刻意的疏離,走近了細細瞧她:“眼底這麼青,昨夜沒睡好?”
他在她跟前坐下,隔著石桌凝視她:“你在疏遠我,可方才我叩門時你應得很快,按你尋常走路的步調,從石桌到院門前,不會這麼快,你分明也期待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