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
裴衍偏頭,看向拿著衣衫的那隻小手,忽然伸手搭在了秦妧的腕子上,閉眼感受起沒有喜脈時的脈搏跳動。他知道,遲早有一日,這脈搏會因為新的小生命而發生變化,他希望,最先感受到喜脈的人是他和秦妧。
但在秦妧動心前,他並不十分期待脈搏的變化。
另一邊,正房的東臥中,裴勁廣對鏡換了一身玄色金絲的衣袍,魁梧淩厲,俊朗非凡,眉眼間多了幾許年輕人的桀驁和不羈。
陳叔叩門走進來,“侯爺,接風宴將在戌時三刻開宴,老奴擬了份賓客的名單,請侯爺過目。”
裴勁廣接過名單,掃了一眼,又麵向銅鏡整理起衣襟,“既都邀請了唐先生,怎麼不見周娘子的名字?”
“這......”陳叔有些猶豫,那女子失憶又失明,行動不算方便,加之是小輩中的女子,與一群大老爺們同處一室並不合適吧,雖然接風宴也邀請了大奶奶,可大奶奶是家人,與那女子還是不同的。
可沒等他說出顧慮,裴勁廣雲淡風輕道:“周娘子也算是裴家人的故交了,請她一起來吧。”
“是。”
戌時三刻,宴會伊始,眾人在絲竹之聲中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裴勁廣很重視安定侯府的老夥計們,還親自為坐在最邊上的老邵倒了杯酒,“辛苦,辛苦。”
老邵受寵若驚,點頭哈腰地接過。
裴衍端坐上首,興致缺缺地看著沉浸在歌舞中的人們,懶懶捏著秦妧白淨的小手,提不起一點兒勁頭,不知是厭倦了紙醉金迷的場合,還是心裡裝著事。
隻是偶爾有邊境的將士將目光投來時,他都會下意識將秦妧往身邊攬,即便人家將士是在向他問好。
可當局者迷,被隱形情絲纏住的秦妧並沒意識到他潛藏的占有欲,還舀起青梅醬淺嘗了口,酸酸甜甜的很合胃口。
“兄長要吃嗎?”
“不了,太甜。”裴衍抿口當地的烈酒,視線落回父親身上,依稀覺得父親今日特彆享受杯觥交錯的氛圍呢。
秦妧還是拿起一個新的勺子,舀了一勺遞過去。
裴衍嘗了一口,輕輕推開她的手腕。明顯是不喜歡。
對麵坐在唐九榆身邊的周芝語很是拘謹,她寧願呆在花叢中鬆土施肥,也不願與陌生人交流,“先生,咱們何時離開?”
唐九榆同樣懨懨倦倦,但回答她的問話時,眸光炯炯清亮,“過會兒。”
“嗯,好。”
“如今尋回了家人和孩子,可要隨裴相他們回京?”
這是一個左右為難的問題,至少失去記憶的周芝語難以回答,攥了攥素色縐絺裙麵,她囁嚅地問:“先生是在攆我嗎?”
唐九榆一愣,隨即笑開,到嘴邊的“沒有”不知怎地就變成了:“看你。”
“看我?”
“嗯。”
周芝語低頭,認真思考起今後的路。
這條路上,多了家人和子嗣,卻好像少了……他。
酒過三巡,饌玉酒闌,賓客中大半熏醉,三三兩兩促膝長談著,沒了開始的拘束。
這裡麵,大多是裴勁廣在總兵府的幕僚,對裴衍之名如雷貫耳,紛紛起身前去敬酒,以表敬仰。
這一幕,不禁令裴勁廣感慨萬千。
他坐在主位上看向秦妧,銜著酒樽輕輕晃動,“妧兒可知,為父最大的自豪是什麼?”
既是詢問她這個還不熟悉的兒媳,必與裴衍有關。秦妧柔柔答道:“兒媳愚鈍,若是猜錯,還請父親莫要見笑。”
“那是自然。”
“父親的自豪,是自己手裡那把能擊退敵軍的寒刀以及才華橫溢的子嗣。”
聞言,裴勁廣朗笑起來,單憑這句回答,就能察覺出這個兒媳是個慧黠嘴甜之人,可不像外表那般乖軟老實。
“為父最大的自豪,就是你的夫君。還記得十二年前,聖上第一次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大讚為父,就是因為為父有個聰明絕頂的兒子。”
秦妧淡笑,覷了一眼身側淡淡然的男子,暗歎他的寵辱不驚。
可她不知,裴衍從懂事起,就被賦予太多期待,以至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錯,這樣才符合裴氏長輩們的期待,也漸漸有了高處不勝寒的孤寂。眾人皆知裴衍優異,卻不知他為此付出了多少。
裴勁廣舉起酒樽,與長子隔空對飲,隨後看向唐九榆那邊,“這些年,多虧了唐先生的俠義關照,才讓阿湛有機會與母重逢。”
唐九榆頷首,直覺還有後話。
果不其然,裴勁廣話鋒一轉,麵上仍帶著人蓄無害的笑,“周娘子曾是疏瀾的未婚妻,於情於理,都該由我侯府的人送回到周閣主身邊。從今夜起,周娘子的一切吃穿用度,就不勞唐先生費心了,移交給本帥的人即可。”
唐九榆用舌尖抵了抵腮,深知自己沒有立場留下周芝語,正當想要大咧咧搪塞過去,垂著的衣袖被身側的女子拽了拽。
女子迷離著一雙黑瞳,使勁兒搖頭,示意自己不願留在總兵府。
唐九榆眸微閃,繼而笑道:“唐某還有一些話要與她講,送來總兵府的事,改日再說吧。”
看著兩人挨在一起的手臂,裴勁廣沉沉一笑,也不勉強。
子時過半,宴會散場,裴勁廣單獨留下長子。
父子二人在雨幕中撐傘而行,待提及朝事時,裴勁廣笑著問道:“吾兒可知,為父向內閣和兵部提交的增兵申請被打了回來?”
身為內閣次輔,怎會不知,裴衍也不裝傻,如實道:“如今北邊境兵力強盛,快要超出禁軍的人數,恐有被忌憚之嫌。打回申請之事,杜老也征詢了兒的意見,兒沒有異議。”
裴勁廣以拇指和食指刮了刮頜骨,眸光漸深,“為父戎馬半生,為朝廷效力,如今還要被忌憚,真是寒了老將的心。”
“父親誤解了,忌憚是兒的顧慮,並非聖上有所影射。希望父親斟酌三思,能夠主動削減兵力。”
一道雷光驚現,銀索般邐遞皓曜,炸開在墨空。
裴衍移開傘麵,望了一眼如注雨簾,沒了與父親交談的心情。
秦妧會怕雷電嗎?
似察覺出什麼,裴勁廣善解人意地拍拍裴衍的肩,“快回去吧,早點歇息。”
與父親頷首後,裴衍闊步走向客院,待走進遊廊時,見秦妧站在門口,身上裹了件薄鬥篷,溫聲問道:“可覺害怕?”
秦妧走進廊道,叫人收了傘,挽住裴衍的手臂彎眸道:“不怕的,早都習慣了。”
江南梅雨時節,電閃雷鳴是常態,她已從幼時的恐懼中曆練了出來,甚至有些享受夜深人靜聽雨聲的快意。
奔波半月,又逢大雨,人馬都需要休整,她和裴衍有了短暫的相處時間,至少今夜能睡足了。
可她還是想得簡單了,在回屋梳洗後,裴衍穿著霜白的寬袍,未係革帶,就那麼將困意滿滿的女子抵在了窗前。
素了許久,連觸碰都是極其施力的。
扣住那截不盈一握的柳腰,裴衍望著無人的庭院,眸底由清潤變得幽然,比那銀索雷雲還要翻湧,泛起漪瀾,大有摧折垂柳之勢。
單腳撥開秦妧的雙腳,裴衍看向女子的側顏,“循循善誘”著讓她放鬆些,再放鬆些。
在這陌生的總兵府,處處威嚴,媾之一事顯得那般輕浮,偏偏身側的男子一派蘊藉正氣,叫人怎麼也想不到,會有如此大的反差。
秦妧想要逃離,至少逃回屋裡去。縱使屋外的侍從和隱衛全部退離,可還是有種被窺視的駭然感。
她轉身,擠進裴衍懷裡,又氣又羞又慫地懇求道:“回屋,回屋好不?”
不知是有什麼怪異的癖好還是怎樣,平日克己複禮的次輔大人就喜歡野的,可也不能太過分。秦妧是隻想披上狐狸皮的兔子,而無論是兔子還是狐狸,急了是都會咬人的。
他擁著秦妧靠在窗邊的牆壁上,撫了撫她的背,似在安撫,等人兒平靜下來,啞聲道:“怕了?”
秦妧想認慫,可一想到明早會被嘲笑,卻不願服軟了。她站著不動,陷入糾結,可看起來更像是欲拒還迎,直到裴衍將她扳轉過去,才有了點反應,“我不怕。”
伴著一聲狂雷,她色厲內荏地吐出這麼三個字,惹笑了裴衍。
溫淡的“嗯”了一聲,裴衍閉了閉眼。
矆睒滾滾,映在他們的麵龐上,時而瑩亮,時而晦暗,與威嚴的總兵府格格不入。
秦妧雙手按在窗框,意識陷入混沌。
細碎的聲音從細細的嗓眼溢出來,被暴雨的聲音掩蓋,徒留不停拂動的清瘦身影。
兩綹長發自頸窩垂下,遮住了俏麗的臉蛋。她低頭,揉了揉發花的眼睛,想要喊停,卻覺得那樣做會顯得矯情。
在裴衍麵前,她多少開始恃寵而驕了,再矯情就不好了……
抿上唇,閉上眼,她默不作聲地低下雪頸。
“妧兒。”
“嗯?!”
很衝的一個“嗯”字,帶著情緒,惹笑了裴衍。
本是想安撫她的,可看樣子,會越安撫越適得其反。
修長的玉手點在女子的椎骨上,裴衍向後撤離,留給秦妧真真切切的痛楚。
不知過了多久,秦妧靠在牆上,稚中帶媚,玲瓏嬌脆,忽然疲憊地倒了下去。
裴衍跨前一步,一麵將她摟緊懷裡,一麵拂去寢衣的褶皺。
翩然從容的樣子,亦如他的人,狡如狐,又皎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