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都是真的？”
一道聲音冷不丁從背後傳來, 喬唯和貝絲絲都嚇得一抖。
回頭一看，林薇棠滿眼不可思議，眼睛裡都好像聚著一團火。而陳芷柔蹙著細眉, 麵含擔憂。
怎麼躲背後偷聽啊？小孩沒隱私權嗎？
喬唯怒了, 正要說話，就見陳芷柔有些焦急地朝她使眼色：“唯唯, 快跟你媽媽說，你隻是說著玩的，你其實很想念你媽媽，不是故意這麼說，傷她心的！”
林薇棠：啊？
貝絲絲：……
喬唯：寧在嗦森莫？
現場寂靜三秒鐘，喬唯率先反應過來, 微微垂下頭，扁了扁嘴道：“舅媽，其實我很羨慕絲絲的，有您這樣的媽媽。我可以跟您單獨待一會兒嗎？我想感受一下媽媽的溫暖。”
林薇棠：……
貝絲絲：(°ー°〃)
陳芷柔：啊？
直到二人單獨走開，在花園裡偏僻的一角坐下了，陳芷柔還有點恍惚。
“舅媽, 喝茶。”喬唯很淡定, 墊著腳倒茶。
小手緊緊攥著茶壺把手, 顫顫巍巍的，茶水都在打飄。
陳芷柔見狀回神了，連忙接過茶壺：“我來我來。”
她淺飲一口, 腦海裡全是剛才喬唯的那兩句話, 以及林薇棠像被人迎麵打了一拳的表情。
她忍不住心疼起眼前這安安靜靜的小姑娘，又同情起林薇棠跟女兒不親近，同時又心生忐忑。
林薇棠向來愛麵子, 女兒當眾說要在彆人那兒感受媽媽的溫暖，她麵子受損，會不會記恨自己這個表弟妹呢？
想到這裡，一時心亂如麻，竟有些責怪起女兒答應讓喬唯來家裡玩了。
喬唯見陳芷柔表情不斷變換，她想化身讀心專家分析一下微表情都不行，索性直奔主題：“舅媽，您知道絲絲最喜歡什麼顏色嗎？”
“粉色！”陳芷柔脫口而出，說完露出驚訝的表情，似乎沒料到喬唯說要感受媽媽的溫暖，結果第一句話是這個，“唯唯，你怎麼問這個？”
喬唯搖了搖食指：“No，舅媽說錯了，不是粉色，是黑色。”
陳芷柔愕然，不等她反應，喬唯又問了第二個問題：“絲絲最喜歡玩什麼玩具，舅媽您知道嗎？”
“……毛絨玩具。”
“不是，又錯了，是遙控汽車。”
陳芷柔的兩條細眉又皺起來了：“唯唯，你，你這是？你不是說……”
不是說想和她單獨待會兒，感受一下媽媽的溫暖嗎？怎麼和她聊起她女兒的喜好來了？而且還否定了她的答案，她的女兒喜歡什麼，她這個當媽的能不清楚嗎？
喬唯見她疑惑中隱隱有些不耐，假裝看不懂眉眼高低，又問：“絲絲很喜歡玩蕩秋千的，您怎麼叫人把秋千拆了？”
“秋千危險，小朋友最好還是不要玩。”陳芷柔忍著莫名的不舒服，耐著性子回答。
喬唯哦了一聲，表示理解，但接下來的話卻犀利刺耳：“舅媽您很關心絲絲呀，可是為什麼您這麼關心她，卻連她真正喜歡什麼顏色，喜歡玩什麼玩具都記錯了呢？”
空氣一靜。
陳芷柔原本有些蒼白的臉頰上浮起一層紅，是被氣的。
“唯唯，我聽說你很聰明，是絲絲她們班裡最聰明的，跳過了大班，去了學前班，絲絲很佩服你。”
她放下了茶杯，定定地注視著喬唯。
“我知道天資聰穎的孩子都有一些獨特的想法和表現，傲慢，冷漠，以挑戰成年人為樂。但絲絲口中的你低調，謙遜，助人為樂，和很多小神童都不一樣。可是今天一見，我發現她還是太小了，不會識人。”
“我不知道你說這些是想做什麼，也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我隻知道你說的話是不對的，而且冒犯到我了。”
“我理解你從小沒有媽媽在身邊陪伴教導，所以行為上有些不妥，作為長輩，這次我不會計較你的失禮。但還是希望你能意識到這一點，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氣氛再次凝固，安靜得落針可聞。
讓一位優雅溫柔的女士秒變尖銳刻薄，隻需三句話。
謔，都發動家教攻擊了，可惜對她無效捏。
昔日會因“你沒媽”而傷心的喬唯已經不在了，現在的是並不care的鈕祜祿·喬唯！
喬唯暗哼，忽地心臟一刺，像被蜜蜂蟄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差點沒繃住，無暇去想怎麼回事，牙都咬緊了，氣勢不能輸！不閃不避地和陳芷柔對視，一點不慌。
很好，逼格保住了。
對方的臉頰上因怒意而呈現出一層不自然的紅暈，心口也在微微起伏，顯然被氣得不輕。
陳芷柔見對麵這小姑娘十分鎮定，完全沒有因為她的話而露出驚慌羞愧的表情，頓時煩躁更甚，要是換了她的女兒絲絲，早就乖乖認錯，貼心地跑過來哄她不要生氣了。
“好了，我有點不舒服——”她說著就要起身離開。
喬唯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舅媽，絲絲的左邊肩膀上有好大一塊疤，那個是怎麼弄的啊？”
“你！”陳芷柔臉色大變，跌坐回了椅子裡，臉上的薄紅肉眼可見地退了下去，變得慘白，扶著桌子邊緣的手指都在輕微顫抖，眼裡竟瞬間蓄滿了淚。
反應這麼大？她猜中了！啊不是，她把人家說哭了！喬唯目瞪口呆，同時愈發肯定了心裡的猜測。
她立馬跳下椅子，墊著腳拍陳芷柔的背，忙說道：“舅媽您彆哭，那個疤跟您沒關係——”
“不！就是跟我有關係！是我的錯，是我沒照顧好絲絲，都是我的錯……”陳芷柔掩麵而泣，哭聲悲切，似乎正經曆一場摧心剖肝之痛。
剛才那個咄咄逼人的女人不見了，隻出現了一小會兒，就又變成了剛開始的柔弱模樣。
喬唯沉默著輕輕拍她的背，心裡滋味難言。
這樣直接撕開傷口是很殘忍，但傷口表麵愈合，底下潰爛才更要命。
一個哭得傷心，一個拍得專心，都沒察覺到花木後麵躲著的兩個身影。
“媽媽嗚嗚——”貝絲絲大急，想衝出去，卻被一雙手箍住身子，並捂住了嘴。
“噓！彆著急，咱們再聽聽，”林薇棠悄聲說道，“聽聽你媽媽的小秘密。”
貝絲絲漸漸放棄了掙紮，安靜地停在了原地。
她沒料到唯唯會直接在她媽媽麵前說破，還敏銳地猜到了她肩膀上疤痕的事，唯唯一向是班裡最聰明的小朋友。
也許這個時候衝出去抱住媽媽安慰才是正確的，才是她一貫的做法，但其實她也很累，隻是從來沒有跟媽媽和彆人說過。
這次就小小地任性一下吧，貝絲絲小聲在心裡說。
林薇棠不知道自己扣住的這個小姑娘短短幾秒內，心裡百轉千回。
此刻她暗暗詫異，喬唯被暗指沒家教，竟能迅速反擊，還把人給說哭了！這倒是有幾分遺傳了她的機敏的樣子，倒沒被喬家人養歪。
林薇棠詫異的同時又暗暗得意，隨即眉頭一皺，她這表弟妹怎麼回事，不是很溫柔和善嗎？怎麼還拿“沒媽”來攻擊一個小孩兒呢？等等，這是不是在罵她啊？！
喬唯見陳芷柔這眼淚沒有停的跡象，嘴裡還不停喃喃“都是我的錯”，心生不忍，但是總不能一起在這兒喂蚊子，她的小腿上都被咬了兩個包。
“舅媽您彆自責，現在醫美發達，等絲絲大了，去做醫美祛疤就好了。”
陳芷柔流著淚搖頭：“不，不是這麼簡單的……”
絲絲也無數次這麼安慰她，但她清楚，即使疤痕消失，當年她犯的錯誤卻不會消失，將永遠停留在記憶中，永遠懲罰她。
喬唯抓抓臉，不太好辦啊，人家哭得這麼傷心，她要是直接問“你是不是產後抑鬱了”，那不是很殘忍嗎？
她忽然心中一動，問道：“舅媽，您知道絲絲得抑鬱症了嗎？”
哭聲陡然一頓，陳芷柔瞪大眼睛，顧不得眼淚還在噗噗往外冒，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聲音急切：“你說什麼？”
喬唯重複了一遍。
陳芷柔如遭雷擊，癱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呢喃“怎麼可能”，猛地起身就要走。
對此喬唯早有準備，用力一蹬，跳起來雙手緊緊圈住她的脖子，吊在她身上，不讓人走，趁機再甩出一個重磅炸彈：“舅媽先等等，絲絲得抑鬱症多半是跟您有關。”
這回陳芷柔不是如遭雷擊了，是整個被雷劈得魂飛魄散，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見此情形，喬唯心裡有數了。
正常情況下，一個成年人聽到一個第一次見麵的小孩兒，說她活潑開朗優秀出眾的孩子得了抑鬱症，第一反應基本都是莫名其妙，不至於大怒，但也不會抖成這樣。
她這個反應，恰恰說明她大概是有所察覺，但潛意識拒絕相信。
“但是舅媽，這不怪您，我知道，您很辛苦，非常非常辛苦。您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太累了，有疏忽也是正常的。”
喬唯刻意放輕了聲音。
“當年您也是因為太累了，才會不小心導致絲絲受傷的，這不能怪您——”
“不，就是怪我！”
陳芷柔怔愣兩秒，大聲打斷，隨即嚎啕大哭，和剛才的小聲抽泣完全不一樣。
動靜頗大，遠處的傭人頻頻向這邊張望。
希望明天外麵不會傳出“小小喬唯，膽子大大，上門做客逼哭主人，完美無缺小天才竟是熊孩子”的流言……
“姑媽，我媽媽在哭，哭得好傷心，我，我沒有抑鬱症，是唯唯誤會了！”茂盛的花木後，貝絲絲焦急不已，一想就明白了，肯定是奶奶偷偷跟唯唯說她有抑鬱症的，難怪唯唯會突然說要來找她玩。
來不及想太多，貝絲絲抹了一把眼睛，就要往外衝，卻再次被林薇棠箍住。
“彆去啊，先聽聽你媽怎麼說。”她心想小孩子就是衝動，哪像她，這麼沉得住氣。
在一大一小拉扯的時候，那邊陳芷柔已經開始斷斷續續講述那些年她沉寂在心裡的悲傷了。
“……唯唯，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說我辛苦的人。”
“啊？怎麼會呢？”
陳芷柔濕透的臉上露出個諷刺的笑：“怎麼不會，家裡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幫著一起帶孩子，我就喂喂奶，有什麼辛苦的？”
“不能這麼說，”喬唯正色道，“一個寶寶從懷上到出生，最辛苦的就是媽媽。無論有多少人幫忙，都抵消不了懷著寶寶快一年和生寶寶的痛苦，這種痛苦隻有媽媽一個人承擔。”
陳芷柔麵上浮現幾絲恍惚，諷刺的笑擴大：“連你一個小朋友都知道的事，他們卻都不知道。”
話剛出口，又有些後悔似的搖頭：“不，是我太貪心了，醫生護士圍著我轉，傭人月嫂二十四小時值班，我什麼心都沒操過，甚至喂奶都是吸到奶瓶裡，月嫂喂的絲絲。我是最輕鬆的人，哪裡辛苦呢。”
喬唯見她這副茫然恍惚的模樣，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舅舅呢？聽說絲絲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去國外工作了。整個孕期他沒有陪著您，等生產完，他也沒有和您一起照顧絲絲，他真是太不負責了。”
陳芷柔身子一顫，掛在睫毛上的淚珠抖落，訥訥道：“不……這也不能怪他，公司重點項目，關係到我們家的未來。他背井離鄉，他也很難受，但是為了我們這個家，他也沒辦法……”
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猛地提高音量：“連我公公，絲絲的爺爺，一把年紀了，都一起去了國外親自盯著項目。他身為接班人，又怎麼能留在家裡，坐享其成呢？”
邊說還邊點頭，比起說服喬唯，更像是在說服她自己。
喬唯歎氣，轉而問道：“他人回不來，電話視頻總可以吧？他有經常打電話打視頻回來嗎？”
陳芷柔沉默，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臉上湧出幾分尷尬和難堪。
“真是太不負責了！無論是作為爸爸，還是作為老公，舅舅都不及格！”喬唯狠狠一拍桌子，疼得哎喲一聲，甩了甩手，但不耽誤她的義正辭嚴。
“雖然他是我表舅，但我也不站在他這邊。舅媽，就是因為他在家庭角色中的缺失，才導致您產後抑鬱，他是罪魁禍首！”
這話說的一套一套的，完全不像個才幾歲的小朋友能說出來的話。
陳芷柔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小姑娘，“果然是班裡最聰明的孩子”的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不過她來不及深究，她有更重要的話要說。
“唯唯，你剛剛說什麼？什麼產後抑鬱？”
喬唯眼睛微瞪，心說武斷了，隻憑感覺猜測人家得了產後抑鬱。
她想了想，問道：“舅媽，您生完絲絲，是不是很不開心，總覺得很累，總是想哭，提不起興趣做事，也不像其他媽媽那樣，有一種有了寶寶的幸福感？”
“你怎麼知道！”陳芷柔脫口而出，表情驚愕，她從來沒有對外展示過這一麵，也從來沒跟彆人說過，擔心彆人覺得她不知足，矯情。
喬唯一拍手心，下了結論：“那您這就是產後抑鬱。”並且這麼多年都沒有痊愈。
說完她忽然想到之前還覺得貝絲絲抑鬱症這事，都沒看醫生做測試，就自行確診了，有點草率無語。這會兒她自己也僅憑描述就給人家確診了。
喬·神醫·唯：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可自行特批無證行醫~:）
“你是說，我是生病了，不是我自己有問題嗎？”
陳芷柔緊緊抓住喬唯的肩膀，震驚又激動，語無倫次，不等喬唯回答，剛勉強止住的眼淚又重新奪眶而出。
“我總是失眠，心情不好，無緣無故想哭，精神也不太好，連碰倒了東西都反應不過來……我不敢讓彆人知道。”
“有一次，我，我沒拿穩杯子，摔地上了，直到傭人衝進來，我才知道絲絲就在我旁邊，一直在哭，肩膀上紅了一大片，我居然都沒聽到，也沒看到……”
“我很害怕，但更害怕彆人知道我精神出了問題，不敢去看醫生。幸好從那以後我好像恢複正常了，隻是我變得越來越……我把絲絲看得很緊，怕她再受傷，不準她玩想玩的遊戲……我隻是不想讓她受傷，想給她最好的東西，彆的女孩子有的，我的女兒也要有。”
“可是我還是很焦躁，很想哭。我拚命藏著不讓彆人發現，但絲絲是個聰明的孩子，時間一久她就察覺到了，總是安慰我，陪著我。後來，後來我就習慣了在她麵前流淚，習慣了讓她哄我，照顧我……”
陳芷柔手上更加用力，語氣驚恐慌張：“絲絲會不會覺得我不是個正常的媽媽？會不會討厭我？會不會恨我？”
喬唯哎呀一聲，對方連忙鬆手，她活動了一下肩膀，斬釘截鐵道：“不會的，您是生病了，不是故意的，絲絲很聰明，她會理解您的。”
她說完無聲歎了口氣。
母女的角色對調了，母親成了需要人哄著陪著的嬰兒，需要人照顧的孩子卻成了母親，不斷承受負麵情緒，還不能傾瀉出去，隻能積壓在心底。
長此以往，雙方都出問題是難免的。
但凡這個家庭裡的另一個角色承擔起責任來，這種事也不會發生！
“舅媽，這都是舅舅的錯，必須給他兩個大耳刮子！”
“啊？”
二人四目相對，一個義憤填膺，一個茫然無措。
就在這時，一聲帶著哭腔的“媽媽”突然在靜謐的花園角落響起，緊接著一個粉色的小小身影飛奔過來，一頭紮進陳芷柔懷裡。
陳芷柔在貝絲絲還沒跑近的時候就張開了雙臂，將人一把接住。
母女二人緊緊相擁，抱頭痛哭。
“對不起，絲絲，媽媽不是個稱職的媽媽，媽媽生病了，你能原諒媽媽嗎？”
“媽媽沒有對不起我，媽媽隻是生病了嗚嗚……”
貝絲絲哭得幾乎說不出話，她智力超常，早就發現自己的媽媽的不正常之處。通過查閱各種資料，線上谘詢醫生，她幾乎可以斷定這就是產後抑鬱。
但她不敢說，害怕刺激到陳芷柔。她試著旁敲側擊，謊稱是同學的媽媽有一些相似症狀，但是陳芷柔一聽就很煩躁焦慮，於是她再也不敢提。
她嘗試著跟她的爸爸說，然而他太忙了，在和她視頻的時候，還在處理工作。她擔心他不僅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會當成笑話講給陳芷柔聽，因此也不敢說。
至於長輩，那就更不能說了，陳芷柔屬於高嫁，又是後媽，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維護自身的完美形象。
貝絲絲沒有想到，她不敢說不能說的事，就這麼被她的小夥伴直接說了出來。
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石頭，猝然一下子被搬開了。
“謝謝你，唯唯！”
貝絲絲抽空轉過頭，哽咽著對喬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