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二十個縣的土地下放經過數月奮戰總算接近尾聲。
胡縣令原本打算交差後回自己的老窩, 哪曉得梁螢讓他回去把內務交接給當地縣丞後,便到太守府來任職典學從事,為郡內選拔人才。
胡縣令詫異不已。
李疑嚴肅道:“你老人家是正兒八經的進士, 由你替郡裡選拔才乾之人最適宜不過。
“現在各鄉縣參差不齊,許多官員皆是靠當地人的口碑推上去的, 未經考核, 難免有瑕疵。
“倘若我們有籌備人選, 日後也好像胡宣那樣下放到縣裡磨練一番, 若是有才乾者, 皆可提拔到太守府留用。”
聽到這番話,胡縣令的內心頗為觸動,“我能行嗎?”
梁螢應道:“胡縣令憂國憂民,是會為咱們老百姓考量的, 相信由你選拔出來的人,其品質定也不差。”
李疑也道:“是啊, 我們要的人不僅有學識, 更重要的是品質, 願意為民分憂, 把郡內發展起來, 而不是貪小之人。
“他無需多出挑,但至少能做實事, 而不是偷奸耍滑。”
幾人就人才選拔這一事嘮了許久。
選拔還是有門檻的,至少得秀才起步。
得了差事後,沒過兩日胡縣令就折返回平陰把縣令交接給縣丞。
當姚氏得知他們要離開平陰前往太守府時,內心頗有幾分小激動,她邊替胡縣令整理衣著,邊問道:“欸, 咱們這算不算升官了?”
胡縣令失笑,“也算,也不算。”
這話姚氏聽不大明白,“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呢?”
胡縣令:“我這樣跟你說,典學從事這差事若是做得好,往後再上升也未嘗不可。”
姚氏咧嘴笑,“那也總比這個破縣令好,操碎了心,還窮困潦倒。”
胡縣令指了指她,“出息!”又道,“經過土地下放後的縣可跟以往大不一樣了,現在太守府無需像以前那般強迫交賦稅,隻從各地方衙門抽一成賦稅養兵。
“地方衙門也比以前輕鬆許多,隻需養書吏差役,不用再養兵丁,全由太守府護佑,可以省去許多開支。
“再加之現在蠶農副業興起,像咱們縣,上頭在扶持朱家黑陶,他日朱家上交的商稅可不得了,衙門的日子是相當滋潤的。”
姚氏“哎喲”連連,痛心疾首道:“那我們不是虧了,眼見日子好過了又被調走?”
胡縣令哭笑不得,意味深長道:“瞧你這眼皮子淺的模樣,隻知看眼前,又豈知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
姚氏撇嘴,“我不懂你那些大道理,我就隻知道你從官十多載,過得窩囊至極。”
胡縣令感慨道:“守得雲開見月明,以後的路會更加艱難,可是有盼頭了。”頓了頓,“待子文把差事辦完之後,也會到太守府,同我一塊兒上陣父子兵。”
姚氏高興不已,“他也跟著你去選拔人才嗎?”
胡縣令搖頭,“王小娘子對他另有安排,據說讓他主持郡裡的教學開蒙。”
姚氏“哦喲”一聲,“那可了不得。”
胡縣令心中歡喜,“這也算我當初孤注一擲替他尋的前程罷,我們的一雙孫兒也能送去太守府主辦的學堂了,且還不需上交束脩,是利國利民之策啊。”
他說話的語氣裡多了幾分憧憬和溫柔。
這才是他畢生都在努力追求的政通人和,老百姓能吃飽飯,下一代能得到開智啟蒙,而現在永慶郡正在這條路上前行。
仔細回想,就那麼短短兩年,曾經的黑暗一下子被那幫土匪撥開煙消雲散。
整個郡裡的百姓不再怨聲載道,而是載歌載舞,期盼著今年的秋收,因為他們的辛勞終將落袋為安。
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果實。
公家不會來搶,也沒有豪紳盤剝,僅僅隻是自己汗水的證明。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喜可賀。
而另一邊的李疑和趙雉則去了一趟東陵進行實地考察,倘若該地的條件適合做糧倉,便打算修建十多座糧倉做儲備。
與此同時,梁螢打聽清楚甄氏的底細後,決定把她忽悠過來做打工人。
那女郎能寫會算,龜縮在後宅委實浪費了。
她想在城裡試水開辦學堂,女童來上學開蒙還是女先生比較適宜,做事情也方便。
打定主意後,梁螢趁著陳安不在時親自登門拜訪甄氏。
當時甄氏正同自家老娘在後院屋簷下看繡帕。
庖廚裡的婆子聽到敲門聲前去開門,譚三娘問道:“請問甄娘子在家嗎?”
婆子上下打量她們,對外人很是警惕,皺眉問:“你們是?”
譚三娘應道:“我們是太守府的人,王小娘子前來拜訪甄娘子,有事與她相商。”
聽到這話,婆子回道:“且稍等。”
後院裡的母女聽到太守府的人來,本能地抵觸。
不過聽到是兩位女郎,甄氏心中詫異不已,問道:“張媽你說是王小娘子前來拜訪?”
張媽點頭,“兩位女郎看起來挺年輕,小的那個生得極標致,就是她們帶來的護衛看著挺唬人。”
甄母心頭不安,蹙眉道:“好端端的太守府的人來作甚?”又道,“若是有事,為何不找陳安?”
甄氏心中也覺困惑,隻應道:“且把她們請進前廳,我一會兒就過去。”
張媽忙下去請。
待她出去後,甄母欲言又止。
上回自家閨女的遭遇委實人神共憤,也不知那幫人是什麼性情。
甄氏安撫道:“阿娘莫要驚慌,我平日裡也曾聽雲郎提起過王小娘子,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如今她來拜訪,便見一見也無妨。”
甄母握住她的手,叮囑道:“她是太守府的人,切莫得罪了去,省得給陳安穿小鞋,叫他不痛快。”
甄氏笑了笑,“你且放心,我知道分寸。”
太守府的侍衛守在大門口,譚三娘和梁螢進到前廳,沒一會兒甄氏出來見禮。
她穿了一襲素白的交領衣袍,梳著簡單的垂髻,鵝蛋臉嬌美,通身都是內斂文秀。
兩人相互致禮。
甄氏也不動聲色打量眼前這個女郎。
她極少見到過這般標致的妙齡少女,身段纖瘦窈窕,一襲石青綠深衣,同樣梳著垂髻,發髻上隻有一把玉梳櫛,便再無多餘的配飾。
許是以前嬌養得好,氣質雅淑中帶著幾分矜貴,一看便知是官家娘子出身。
這樣的女郎卻落到土匪窩裡,甄氏心中更是揣測。
雙方各自就坐。
梁螢主動說道:“今日貿然來訪,還請甄娘子勿要見怪。”
甄氏緊繃著神經小心翼翼回道:“不知王功曹來訪,可是為著陳安的事?”
梁螢擺手,“跟他沒有關係。”
甄氏微微鬆了口氣,隨即露出困惑。
梁螢解釋道:“是這樣的,我聽說甄娘子也曾念過私塾,飽讀詩書能寫會算,所以想來商量請你去做女先生。”
甄氏愣住,“女先生?”
梁螢點頭,“對,女先生,專門給六歲以上女童教學開蒙。”
她當即同她說起太守府打算在城裡辦兩家私塾學堂,會招收女童開蒙,因著是女娃,還是女先生教學方便些。
但城裡有學識的女郎不容易找,聽說她有學識,便過來問問她的意思。
這話委實把甄氏嚇了一跳。
因為能請得起教書先生的家庭極少,當初甄家有好幾個兒女,家庭條件也不錯,便請來教書先生一並教了。
現在聽她說公家要辦學堂,並且還是免交束脩的,且招收的還是女娃,簡直是聞所未聞。
甄氏還以為她是在開玩笑,試探道:“公家開辦學堂倒是有聽說過,可是招收女童開蒙,這……惠娘還是第一次聽聞。”
梁螢抿嘴笑,“所以才說女郎活在這個世道艱難呐。”
甄氏閉嘴不語。
梁螢繼續道:“現在太守府其實也挺窮,去年遭遇天災,可是再窮也不能窮了底下的娃娃,以後還得靠他們那一代振興國運呢。
“教學用的筆墨紙硯昂貴,咱們就暫且用沙盤替代。
“除了男娃要開智啟蒙,女娃也不能落下,男娃學什麼她們就學什麼,同等教學。
“我可不想她們學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的那一套。
“我要讓她們學安身立命之本,像男兒那樣走出宅院,靠自己的本事與他們爭搶立足之地,而不是被男人護在後院裡柴米油鹽蹉跎半生。
“這才是女子本色,她既可以選擇回歸家庭,也可以選擇到外麵闖蕩,像男人那樣謀功名圖前程,養家糊口。”
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甄氏整個人的血液都沸騰了。
倘若她不曾開智受學,定然無法理解這中間的含義。
可是她飽讀詩書,肚裡有學識,有自己的思考。
而當一個人學會思考後,她的眼界與心智將會上升到不同的層次,這便是教學的意義。
梁螢說的話,她能懂。
似覺得不可思議,甄氏質疑道:“開辦女學可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太守府可準允?”
梁螢點頭,坦然道:“對外打仗那一套我是沒有話語權的,也不懂。但治內我說話算話,這學堂,是一定要開辦出來的,至於能不能招收到學生,又是另外一回事。”
甄氏客觀道:“有道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公辦衙門開的學堂,自然能收到學生,且又免了束脩,但凡家中有符合要求的男娃定會送去受學。
“但女娃就不一樣了,她們生來就是要嫁人的,若是家中富裕些的還好,貧困的人家隻怕反而覺著是跟婆家養的姑娘,哪舍得在她們身上花錢花精力去培養?”
梁螢:“所以才說女郎艱難啊,但因為艱難就停滯不前了嗎?”
甄氏沉默。
梁螢肅穆道:“正是因為艱難,所以才要去為她們劈荊斬刺,護她們前行。
“隻要有一人從這條路走出來了,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女郎從荊棘裡走出來,闖出去,像個男人一樣頂天立地去掙功名。
“她們一樣能光宗耀祖,一樣能譜寫篇章。
“甄娘子你是女郎,且是有學識的女郎,相信你比多數人都清楚開蒙的意義在哪裡,更知道學識到底有沒有用。
“今日我來請你,也是想請你能跟我一樣,做那不可能的先驅,去為那些被受困一輩子的女郎劈荊斬刺,為她們鋪出一條通天大道來。
“那些年紀大的不行了,年紀小的總有希望,待到她們長成,便有成千上萬的女郎衝出困住她們的牢籠。
“隻要她們嘗到了甜頭,就會為下一代繼續鋪路,相信時長日久,整個世道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你難道不想成為開辟那條路的先驅者嗎?
“以後若有人提到女學,必然提起你甄先生,而不是甄娘子。
“你我皆是讀書人,甄先生三個字的分量,難道不值得去闖一闖?”
她說話的語氣堅定溫和,且蘊藏著力量。
那種女性的內在力量令甄氏的內心備受觸動,她似乎到今日才明白,為什麼那群土匪會推崇這麼一個妙齡少女。
因為她確實很會煽動人心,一張嘴描繪出來的藍圖不由得叫人向往。
見她久久不語,梁螢以退為進道:“倘若甄娘子甘願在後宅裡過這平穩日子,也是你的選擇,畢竟人各有誌。
“不過我今日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可有興致走出後宅像我那樣站到前頭去為自己謀一番前程。
“我始終相信,今日有了一個王功曹,隻要我們足夠努力去開辟,以後總會有許許多多的女郎像我們最初那樣走到前頭去闖。
“這需要莫大的勇氣,就是不知甄娘子你敢不敢?”
甄氏強壓下心中的翻湧,正色道:“不瞞王功曹,惠娘一直在後宅,不曾走出去過,此事需得仔細斟酌一番,方才能做決斷。”
梁螢點頭,“我隻希望你的決斷是自己的選擇,而不是陳安的意願。”頓了頓,“倘若甄娘子願意走出這一步,又有所擔心,儘管同我提出來,咱們一塊兒解決,因為以後還會遇到許許多多的難題。”
甄氏:“王功曹的話惠娘都記下了。”
梁螢:“我便不再多說了,還有許多事需得回去處理。”
甄氏起身送她們離去。
待二人走了後,甄母不知何時來到屋簷下,說道:“這個王小娘子,好大的膽子,竟然妄想著開辦女學。”
甄氏回頭看她,不以為意道:“這算什麼,他們是一幫土匪,還用強把豪紳手裡的土地搶來下放分發給老百姓呢,阿娘覺得這是好還是壞?”
甄母皺眉,“到底是一群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