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俊發話道:“還得看汶陽那邊有沒有留餘兵鎮守。”
廣陽侯道:“派探子走一趟,想來大部分都去了東州才是。”
成俊:“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楚王被討伐後,汶陽軍的最終歸處,倘若他們落入俞州的口袋裡,那才叫冤枉。”
廣陽侯翻白眼道:“甘宗群那老梆子,出了名的老迂腐,跟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俞州若是能把他招安,也得是俞州的本事,我建水反正是沒這個本事的。”
尤校尉也吐槽道:“那老兒確實棘手,油鹽不進,楚王當初打著清君側的幌子把他拉攏,現在就算俞州想把他招安,前身始終是土匪,依他那刻板性子,是斷然不會跟土匪為伍的。”
這話廣陽侯讚同,“一根筋的人,又愛鑽牛角尖,我建水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似乎一提到甘宗群,廣陽侯就直搖頭。
他不信那幫土匪跟他融合得下,就算有什麼大長公主的噱頭,單憑這個就想收服他,未免太過天真。
那老頭就是個刺球,一不小心沒把握得住,還會紮手。
倘若俞州能把他招安,又哪裡會打起來呢?
在沒有等到允州那邊發兵過來之前張議是不會輕易離開的,之後他一直在建水等待,等陳安那邊的反饋。
而先前杜陽派探子去探汶陽是否還有兵丁駐紮,探子回來上報說還有兩萬多人。
這意味著甘宗群並未把將士全部帶走,攻打東州那邊估計有七八萬人。
何術有點發愁,說道:“倘若我們發兵出去,汶陽那兩萬多兵在後頭追咬,又該如何是好?”
陳安提醒他們道:“諸位莫要把建水廣陽侯給忘了。”
眾人不由得愣了愣。
陳安:“滄州和蘇昌離建水近,這麼大的一塊肥肉擺在廣陽侯的眼前,倘若不是因為升平駐了兵,他豈會無動於衷?”
常山王問:“你的意思是他會渾水摸魚?”
陳安不答反問:“倘若是常山王你,又會不會趁著楚王被圍攻時撿便宜占呢?
“隻要他出了手,那汶陽的兩萬軍多半會被他攔截下來。
“畢竟建水的利益與允州這邊是捆綁到一起的,他也盼著楚王落敗好撿便宜,若把那些兵放過去,於他有何益處?”
這話沒有人反駁。
不管什麼理由,隻要從各自的利益出發站得住腳,那就出不了岔子。
現在各方麵的條件都比較成熟,允州和杜陽開始籌備糧草前往京畿討伐楚王。
春耕的時候,各地的老百姓都忙著翻整自家土地種下希望時,東州這邊戰火如火如荼。
那甘宗群不愧為老將,在把魯郡的將士們消磨得疲憊後,忽然發起十日猛攻。
趙雉等人在箭雨與火球中頑強抵禦,儘管他們早就用火藥桶反殺,還是扛不住汶陽大軍的前仆後繼。
甘宗群的指揮戰鬥名不虛傳,知道怎樣有效避開他們的反擊範圍,從而進行合理布局。
他算得上朝廷裡的頂級將領了,不論是作戰兵法還是用人技巧,都是數一數一的,給趙雉和奉三郎上了一堂兵家戰略的實踐課。
是他們從安縣起兵以來吃的第一場敗仗。
一月底時魯郡城破,郡內的所有火藥都耗光了。
許正英等人匆匆撤退到延川,奉三郎為保住趙雉領兵斷後,結果被圍困。
趙雉咬牙折返回來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把他送走。
奉三郎舊疾發作疼痛難忍,被平頭等人強行帶離。
眼見趙雉被大軍包圍,奉三郎不由得熱淚盈眶。
趙雉滿臉鮮血,衝他聲嘶力竭道:“走啊!”
數百名士兵圍攻,試圖將他斬殺。
趙雉孤身一人被困,一杆紅纓槍浴血奮戰,所到之處,狠辣無比,必見血腥。
他的悍勇令圍攻他的士兵們膽寒,個個都不敢近身廝殺。
那男人盔甲上沾滿血跡,明明灰頭土臉狼狽至極,卻好似孤狼般通身都是肅殺的凜冽不可侵犯。
遠處眺望的甘宗群下令活捉。
眾人不敢傷他性命,趙雉作困獸之鬥,接連又斬殺了四十多人,甘宗群才親自下場。
一人都是戰場上的頂級將領,使的同樣是紅纓槍。
縱使甘宗群已經六十歲了,卻老當益壯,武藝超群,與趙雉對打下來絲毫不落下風。
若是在平時,甘宗群的體力肯定比不上年輕人,但今日趙雉筋疲力儘血戰,腿上又有傷,被紅纓槍杆擊打到腿上時,傷口裂開跪了下去。
槍頭對準他的咽喉,邊上的士兵發出歡呼聲。
趙雉半跪在地,心想完了,今日多半得洗碗了。
甘宗群下令把他五花大綁。
本以為能順利入城了,不曾想攻進城的汶陽大軍並未撿到便宜,因為城內的百姓組織成一道道人牆,手持棍棒刀具聚集到飽受戰火摧殘的城門口,以血肉之軀圍堵,不準他們入內。
汶陽大軍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要命的老百姓。
他們個個一臉仇視,男女老少全都拿著武器,明明心中害怕,卻偏偏用血肉之軀彙聚成一道道人牆守住自己手裡的田地飯碗。
校尉不敢屠城,當即上報給甘宗群。
人群中的老兒拄著拐杖衝對峙的士兵們破口大罵,義憤填膺道:“你們這些狗日的孫子,我們從地裡頭刨食辛辛苦苦養你們,就是為著有朝一日等著你們把刀槍對準衣食父母的?!”
“滾出去!滾出我們魯郡!”
“對!滾出去!我們不要朝廷這幫禍害強盜!”
對峙的士兵忍不住還嘴,“荒唐!我們是朝廷的正規軍,俞州那幫人才是土匪!”
離他最近的婦人破口大罵道:“我呸!臭不要臉的孫子!你是哪門子的朝廷,楚王的朝廷還是梁王室的朝廷?!”
這話把那士兵給噎住了,一時答不出話來。
婦人指著他們道:“畜生,你們哪個家裡頭沒有娘老子的,哪個子弟兵不是從我們這些老百姓手裡走出去的?
“我們被朝廷盤剝,受貪官汙吏欺壓,你們手裡端著的飯碗是朝廷給你們的嗎,是從我們這些老百姓身上壓榨出來的!
“如今朝廷派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來砸我們的飯碗,不給我們活路走,今日誰若敢進魯郡半步,我們定要與他拚命!”
人群湧動,反動情緒集體高漲,個個叫嚷著要拚命,還有什麼俞州兵守不住了,由老百姓自己來守城等等。
汶陽兵不敢去捅這個馬蜂窩,因為東州接下來還有幾個郡要打,上頭下了指示,以安內為主。
另一邊的甘宗群接到校尉上報來的消息,還以為自己聽岔了,怕生出事端,顧不得疲憊,匆忙去探情形。
隻見城門口湧入上萬老百姓,男女老少烏泱泱的一大片,全都拿著刀具木棒等物,不準他們進城。
甘宗群身經百戰,什麼大場麵沒見過,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問胡校尉道:“這是什麼情況?”
胡校尉也是一頭霧水,“回將軍,屬下也不知,那些老百姓個個義憤填膺,說什麼我們要砸他們的飯碗雲雲。”
甘宗群道:“且先安撫,我親自去問問。”
胡校尉忙過去安撫那些鬨事的老百姓。
不一會兒甘宗群過來,胡校尉高聲道:“各位鄉親們,這是我們的甘將軍,大家有什麼話好好說,勿要傷了和氣。”
人群中的一老媼厲聲道:“什麼叫傷了和氣?!若不是你們這幫強盜來砸飯碗,我們這些赤手空拳的老百姓何至於以卵擊石?!”
這話甘宗群聽著不對味,皺眉耐著性子問:“這位老人家何出此言呐?
“我們汶陽兵是朝廷的正規軍,不是什麼強盜,也不是來砸你們飯碗的。
“反倒是俞州那幫人才是土匪,把他們趕走,大家才有好日子過啊。”
老媼不客氣道:“我呸!什麼朝廷的正規軍,朝廷能取締老百姓身上的徭役嗎?朝廷能把土地分發給老百姓耕種養家糊口嗎?
“你們這些狗官,個個官官相護,恨不得把我們老百姓敲骨吸髓,誰會來管咱們的死活?
“你說那俞州兵是土匪,我倒是要問問了,他們既然是土匪,為何還要把豪紳手裡的土地搶來分發給老百姓啊,難道不該揣進自己的兜裡?
“你說俞州兵是土匪,為何見不得老百姓被朝廷盤剝,在管轄地取締了所有人的徭役,巴不得人人有地種,家家有餘糧,這就是你口中的土匪?
“他們若是土匪,那你們這幫吸血水蛭又是什麼東西?除了拿著老百姓供養的公糧來欺壓我們以外,你們還會乾什麼好事?”
甘宗群聽了不由得愣住。
一老兒也質問他們,拿著老百姓上交的公糧來砸衣食父母手裡的飯碗,誰給他們的臉?
看著烏泱泱的一群人,甘宗群皺著眉頭命人去把趙雉抓來勸退人群。
趙雉被五花大綁,灰頭土臉的帶了過來。
甘宗群指著他命令道:“你,把他們勸退。”
趙雉冷哼。
胡校尉把他推了出去,趙雉跛著腳被推到人群跟前,胡校尉催促道:“趕緊的!”
趙雉淩厲地瞪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嫌臟。
望著那烏泱泱的一片,男女老少全都手持武器聚集到城門口,這樣的壯觀情形不禁令趙雉想起當初安縣打豪紳的場景。
他一時有些感慨,高聲道:“諸位鄉親父老,我趙某未能守住魯郡,在此給諸位請罪,對不住了!”
說罷忍著腿上的疼痛半跪請罪。
此舉令在場的老百姓們動容。
他們望著那個被五花大綁,一身血跡的男人,哪怕他通身都是狼狽,半跪的身子仍舊挺得筆直。
那副錚錚傲骨撼動人心。
聚在最前方的老百姓自主跪禮,一批又一批的人陸續下跪,以謝俞州軍這些月對魯郡的守護。
望著那些陸續下跪的人群,這情形是趙雉怎麼都沒料到的,明明是個心硬如鐵的大老爺們,卻莫名覺得窩心。
他忽然覺得喉頭發堵。
那情形不止趙雉受到了衝擊,甘宗群一眾大軍也是震驚不已。
下跪的人群裡有人高聲道:“俞州軍已經儘力了,我們魯郡人會接著守!”
“對!我們魯郡人接著守!”
人群紛紛響應,看得趙雉一時心神澎湃。
胡校尉怕他搞事,連忙把他拖走。
趙雉咧嘴笑,不怕死道:“甘老梆子,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什麼才是民之所向,老百姓認可的才是他們的公家衙門,他們的朝廷他們的兵!”
這句話重重地鞭笞到甘宗群的心坎上,他陰鷙地盯著那個不怕死的年輕人,想把他碎屍萬段,卻又明白他是一枚重要的籌碼。
甘宗群陰沉著臉做了個手勢,趙雉被士兵拖了下去。
聚眾的老百姓全都圍堵在城門口,不讓汶陽軍進城,他們又不能大開殺戒,一時有些為難。
東州還有五郡沒打下來,倘若每個郡都像魯郡這般,近百萬人的人口,那得殺到什麼時候?
甘宗群暫且退回城外的大營,為了弄清楚東州郡內的詳細情形,他命人去附近的鄉下打聽。
下午士兵帶來兩個鄉民,甘宗群坐在大營裡親自詢問。
鄉民把東州目前的治內同他們細說一番,聽到土地下放,取締徭役,蠶農副業等等一係列惠民政策,甘宗群的內心大為震動。
他這才後知後覺明白城裡那些老百姓為何會如此激烈反抗,說他們是來砸飯碗的。
這群土匪完全顛覆了他對土匪強盜的固有認知。
見他久久不語,鄉民壯著膽子試探問:“官爺,聽說魯郡以後會歸金林接管,是這樣的嗎?”
甘宗群回過神兒,“嗯”了一聲,“是歸金林王太守管。”
鄉民發愁道:“那我們老百姓手裡的田地還守得住嗎?”
甘宗群默了默,答道:“得看當地的府衙如何處置。”頓了頓,“你們手裡的田地原本就是從鄉紳商賈手裡搶來的,那是彆人的私產,俞州那幫土匪罔顧朝廷律法劫富濟貧,本就是胡作非為,倘若回收還給原主,也在情理之中。”
鄉民歎了口氣,無奈道:“可是我們沒有耕地活不下去了啊,要交七成的租子養富人,給衙門服繁重的徭役,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誰又能來救救我們這些老百姓呢?”
甘宗群沒有吭聲。
鄉民黯然道:“官爺是朝廷裡的人,草民就隻想問一問,你們朝廷什麼時候能放我們這些老百姓一條生路?”
胡校尉不想聽他說這些,差人把鄉民打發走了。
那鄉民回去同村裡的鄰裡說起在大營裡問到的情形,更是把其他村民搞得人心惶惶。他們得知城內的老百姓已經聚眾阻攔,皆生了靠自己保住手裡田地的念頭。
這股風一夜之間吹遍了魯郡的其他鄉縣,傳到了東州的其他郡那裡。
而當趙雉被俘虜的消息傳到俞州那邊時,李疑慌得六神無主。
平頭紅著眼道:“當時大掌櫃受了傷,為保三爺被汶陽軍圍困,現在隻怕,隻怕……”
梁螢強壓下心中的恐慌,問道:“三爺現下如何了?”
平頭:“舊疾複發,無法下地。”
梁螢沉默。
李疑惶惶不安道:“這該如何是好?”
梁螢冷靜道:“你慌什麼,若那甘宗群要奪下東州,勢必會利用趙雉做籌碼脅迫我們,隻要他有利用價值,就有存活的機會,隻要是活的,我們就有機會把他撈回來。”
李疑發愁道:“這要如何撈?”
梁螢沒有答話,隻道:“魯郡那邊一有情況立馬上報。”
平頭點頭。
梁螢道:“勿要讓老夫人知道了,省得她擔憂。”說罷做了個手勢。
把平頭打發下去後,她背著手來回踱步,李疑眼皮子狂跳道:“也不知允州那邊是何情形。”
梁螢沉聲道:“靠允州那邊是不管用的。”頓了頓,“你莫要著急,越到這個節骨眼上就越要沉住氣。”
李疑:“那我眼下該做些什麼?”
梁螢回答道:“等,等甘宗群的回應。”又道,“他既然把趙雉捉到了,自然會用他來跟我們交涉休戰奪東州。”
這不,她確實猜得不錯,為了接下來的順利奪城,甘宗群親自到關押趙雉的大營,命他寫書信送往俞州。
趙雉穿了一身布衣,腿上的傷口已經由士兵處理過。
甘宗群見識過他的悍勇,想收為己用,坐到凳子上說道:“我看你小子是個硬茬兒,今日折在我的手裡,也是你的命數。”
趙雉半躺在角落裡,不屑道:“你甘將軍攻下了魯郡,卻連城都沒法進,不想辦法進城,坐這兒跟我磨嘴皮子,傳出去了隻怕叫人看了笑話。”
甘宗群指了指他,“你能勸城裡的老百姓散去。”
趙雉失笑,不客氣道:“年紀大了耳聾眼瞎,那日甘將軍難道沒有聽到老百姓說的話嗎,沒有我俞州軍,他們自己也要守城,你們這幫朝廷的走狗大老遠來砸他們手裡的飯碗,誰樂意給你砸?”
甘宗群倒也不惱,隻道:“土匪行徑,搶彆人的私產去劫富濟貧,簡直是豈有此理。”
趙雉犀利反問:“你汶陽打著圍剿的名義來討伐東州,不顧老百姓的死活要把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回收,所有舉動不過是因為楚王的私利,這難道不是土匪行徑?”
“你!”
“什麼狗屁朝廷,當年你甘宗群投靠楚王清君側,那楚王是個什麼東西,你活了大半輩子,心裡頭還沒有點數?”
“休得狂言!”
“我若是你,還是先想想法辦怎麼進城的好,整個東州六郡全都把土地下放了的,你們這幫強盜來砸當地老百姓的飯碗,近百萬的人口,他們豈會讓你們得逞?”
“……”
甘宗群一時陷入了沉默中。
他是怎麼都沒料到,攻打東州難的不是俞州軍,而是當地的老百姓。
說出去隻怕會叫人笑掉大牙,城池攻下了,結果卻沒法進去,總不能把東州所有城池都給屠了。
這是一道棘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