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最後決定取消掉賈敏和林青玉的長明燈。
“人已經走了, 何必再……”他克製著情緒,“這裡不必再續了,彆叫他們走不安生。”
“是。”薑寧應著。
多種學派、宗教交彙成的民間習俗裡, 有一條是幾乎共通的,即“人死後有陰靈鬼魂”。不管這“陰靈鬼魂”是會升入仙界還是走向地府, 是登向極樂還是墜入地獄,活人的牽掛或怨恨太多,會阻攔他們去往新世界, 死後不得安寧, 幾乎也算共識。
寺裡的長明海燈是給活著的賈敏和林青玉點的,現在取消並不代表不紀念他們了, 反而算好事。
所以孫仁媳婦才敢來問:“太太和哥兒走了一周年了,海燈還點不點?”
所以薑寧問出來,也不怕林如海以為她將要“上位”了,竟克扣起了先太太和哥兒的祭奠。
薑寧接回賬本, 原本還有幾件事說,可看林如海的麵色,決定剩下的事延後再討論。
現在, 她要把這位正懷念先妻的林大人請走了。
“時辰不早了, 我想略躺一會,起來還有許多事。”薑寧問, “老爺呢?”
才說到去世的賈敏和林青玉, 林如海無論如何不會留下來和她狎昵的。
林如海看了一眼時辰鐘:“怎麼都這個時辰了。”起身道:“妹妹歇著罷, 我回書房寫信。”
薑寧隻送他到臥房門口,便回身往床上一躺。
從昨晚和林如海爭吵到現在,十六個小時過去了,她終於有了時間去感歎和品味這一天來發生的事。
——她要“扶正”了。
——林如海明知她不想懷孕, 還是決定要將她“扶正”。
——並且,他尊重她不想懷孕的意願,昨晚一直克製住了,再……也沒有做到最後一步。
——他甚至提早準備出了四家與林家關係親近,且家世、家風、身份地位無不上佳的親友之家,要給她提高身份。
——她“不識好歹”,想拒絕這四家,想認一個“奴才嬤嬤”做娘,讓“奴才嬤嬤”成為他的嶽母,他也沒有發怒拒絕。他甚至同意了,隻是耐心地對她闡明利弊,讓她自己想清楚。
這些都遠遠超出了薑寧最好的設想。
在這個時代,林如海能做到這種地步,簡直是萬中無一的程度。
但是——薑寧覺得——這些也並不能代表什麼。
她並不認為這是林如海對她“情根深種”才如此。
他可能對她有幾分真心,對“十年愛妾”的,對“精心撫養大女兒的賢妾”的,對“二女兒的生母”的,對“有天賦的學生”的,對“能乾的下屬”的。
但他對親近的人一向很包容、寬容,很有耐心。
賈敏在時,他對賈敏做的並不比現在對她做的少。甚至更多。
易地而處,她可能早就和賈家徹底翻臉了。
所以他是這個時代品德優秀的巡撫大人,她隻是一縷從末世爬出來的陰暗、扭曲的靈魂。
他現在對她做的這些,可能有三成,最多四成是為了“薑寧”這個人?餘下都是為他“未來夫人”才有的包容體貼。
再說了,他“許可”她不生孩子,又沒承諾也不找彆人生。
她做“妾”時,他有“妻”,等她做了“妻”,也可能會有“妾”啊。
先夫人買來預備給他的那兩個小美人,犯過事的洛梅和沒犯事的雲墜,都還好好住在正院裡呢。
在雲南那三四年,賈敏沒給他新人,但也沒把這兩個“預備妾”嫁出去,一直留著帶著。
算起來,洛梅今年二十一歲,雲墜今年二十歲,都正在最好的年齡。
花五分鐘時間把思路理順,薑寧眯了一小會起來,重新挽了個緊密結實點的發髻,叫回事的人按順序進來。
去京中送信來回就要一個月,李家還不一定會答應,再和餘下三家商議,至少還得一兩個月。“好日子”還早著呢。
該乾的活還是要乾啊。
薑寧和孫仁媳婦把賬算清楚:
給賈敏點的海燈是一天二十四斤油,給林青玉的是一天五斤,共一天二十九斤。林家當然不是每天每月直接送油過去,是送錢。興國禪寺的燈油一斤一百二十文,在諸多寺廟裡價格還算公道,隻比市價貴二分之一左右。這樣算下來,每天的燈油錢是三千四百八十個。
再加上燈草錢,免了這兩項開銷,每個月林家會少支出近一百兩銀子。
一個月一百兩,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兩,在林家也不算小數目了。
薑寧以前看林家賬上支出多少都沒感覺,反正也不是她的。
現在稍微有一點點慶幸:幸好點海燈的時候,她和黛玉緋玉還沒來,不然,光加上倆孩子的每人一天五斤油錢,一年算下來也要三四百兩。
三四百兩能乾多少事?都夠給全家人發兩個月的月錢了!
現在的人講究一個體麵排場,這海燈點起來容易,想撤下來可難。
特彆似林如海這等位置,林家撤了去世之人的海燈正常,可若把兩個年幼活著的小孩的海燈撤了,外人就要猜測:林大人要調走了?——這是友善些的;林家是不是沒錢要破產了?還是林大人對兩個女兒和愛妾薑氏不滿了?——這是更惡意,也更常見的。
寺裡驟然少了這一筆收入,當然也會心生不滿,說不定還會怨恨林家小氣,暗中散播謠言。
——佛門又哪裡是清淨地呢。
從兩點半開始乾活,乾到下午四點半緋玉習武回來,薑寧終於乾完了。
這個時間了,師父們也要回房洗澡更衣,薑寧不好找她們加班。
所以今天的習武時間沒有了。
薑寧:果然人不需要搞愛情,一搞就耽誤事。
昨天她真的一頓吃很飽了,暫時不需要了,希望今晚林如海不會留下還要。
他應該也還飽著呢吧……
趁晚飯前沒人,薑寧先和桃嬤嬤坦白了認親的事。
“老爺說得有理,我也不想耽誤大哥的前程,便沒堅持了。”她笑道,“我和嬤嬤終究隻差這一點緣分。”
姑娘是真的把她當親娘,還認真和老爺提了。
……這也太冒失了!
若老爺生了氣,覺得姑娘太不知進退,不想扶她做太太了怎麼辦?
桃嬤嬤忍了又忍,把眼淚忍了回去,沒忍住抱怨:“我都說了那不一樣,姑娘偏不信我的!”
“好嬤嬤,我現在信了還不成嗎。”薑寧的撒嬌本事爐火純青,“老爺也沒怪罪我,你就彆生氣了。”
“咱們商量商量你出去的事罷——我說了那話,老爺更不好讓你服侍了。”薑寧覺得這個理由桃嬤嬤沒辦法拒絕了。
她終於可以讓桃嬤嬤享福了!
她又提起謝寒:“等大哥過幾年做了皇商,難道真讓人家知道他親娘在彆人家裡伺候人?”
桃嬤嬤不言語,想了一會。
薑寧慢慢攪著牛乳茶。
又快夏天了。
該吃西瓜了。
說不定今年還能和嬤嬤一起吃到蜜瓜和西瓜呢。
和嬤嬤搶來的水果都好好吃。
嘿嘿,她就仗著嬤嬤不會和她生氣嘛。
“哎……”桃嬤嬤長歎,“我隻舍不得姑娘。”
“嬤嬤,我也舍不得你呀!”薑寧放下茶杯,依偎在桃嬤嬤身邊。
“你若願意,隻當是我請來的客,我都要做太太了,開個院子給貴客長住算什麼?嬤嬤每天還能見到我和緋玉、黛玉。”她提議,“左右親戚之間走動,一住幾個月幾年都是有的。”
“若覺得在這深宅裡住煩了呢,不如趁還硬朗著,多讓大哥歲雪帶你各處走走、看看?”薑寧玩笑,“彆等到二三十年後動不了了,再埋怨現在我沒儘心勸你。”
桃嬤嬤忍不住笑了:“姑娘還和我玩心眼兒?看把我說得和什麼似的。”
薑寧笑道:“左右嬤嬤也得選一個。我看不如找大哥去,你在身邊看著,說不定大哥明年也要成婚了?嬤嬤若想我了隻管來,我隻怕嬤嬤抱了孫子孫女,舍不得來了呢!”
她說這話確實有私心,但不是怕林如海吃醋,是擔心一直這樣下去,謝寒晚年後悔無子,對她有怨恨。
“誰還管他成不成婚,生不生孩子。”桃嬤嬤哼一聲,“我隻要有飯有酒,有穿有戴,有玩有樂就夠了。我有孩子孝順,死後一閉眼,還管他們呢。”
薑寧大讚:“嬤嬤真想得開!”
“想得開是一輩子,想不開也是一輩子,為什麼不想開些?”桃嬤嬤笑歎,“姑娘一向能想得開,今後做了太太,也要一直這麼想得開才好。”
“姑娘雖對老爺無心,可老爺對姑娘有情,又長情、念舊。還有姐兒們。隻要老爺不倒,姑娘就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千萬……”她低聲說,“彆步了那一位的後路。”
……
五點三十五,緋玉睡完一小覺,洗澡換衣服和黛玉一起來了。
習武消耗大,緋玉越發能吃,隻要她正餐吃得好,薑寧就不約禁她吃零食,明光院和晴霄院也更常備著各色點心,多是牛乳、羊乳的,給她補充營養。
市麵上有的沒有的新鮮水果更是沒少過。
眼下正是枇杷、青棗、桑葚的季節,黃的、青的、紫的一起擺在白瑪瑙碟子裡,分外誘人。
每常緋玉過來,在榻上坐好,必要先吃幾口水果解饞墊胃。
但今天她看都沒看水果碟子,巴著薑寧問:“娘真的要做太太了嗎?爹中午都和娘說了什麼呀,娘能告訴我和姐姐嗎?”
黛玉也眼巴巴看著薑寧。
“你們爹爹是說了會扶正我。”薑寧一手揉一個的臉,“你們都知道,他一向說話算話,從沒反悔過,對不對?但中午說了什麼暫且不能告訴你們,過段日子就知道了啊。”
“扶正”是確定的事,以什麼身份“扶正”還要等。那四家人她連桃嬤嬤都沒說,隻說是“幾家好人家”,孩子們也先瞞著吧。
她問黛玉:“下午在這怎麼不問我?”
緋玉去習武,黛玉下午可是過來了,一直陪著她理完事才走的。
“下午娘好忙呢。”黛玉笑,“我也想和緋玉一起問。”
薑寧簡直要愛死黛玉了,也後知後覺緋玉的自製力真的好強啊!
有這——麼大的一個事擺在眼前,她竟然堅持去習武了,忍到現在才來問。
這份堅持和忍耐是隨她娘了呢,還是隨她爹了呢?薑寧想。
她知道林如海是從小不用人監督就從早到晚苦學,甚至他父母要追著他勸他休息,那她在六歲的時候,能做到緋玉這種程度嗎?
——好像可以。
她六歲時父母離婚,她明明猜到了,但直到母親把她甩給姥姥,一甩就是四五年,她也沒有問過任何一個人,“我媽怎麼不來看我?”“我爸呢?”“他們不要我了嗎?”
現在想到這些事,薑寧早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再難她也好好地長大了。父親從不管她,母親再婚後起碼沒少過她的吃穿和生活費。她從初中就開始住宿,一直考上大學,後來有了很好的工作,還有了一筆存款。
經曆過末世,再想到小時候的種種,她心裡沒有難過和怨恨,隻會想到姥姥從灶膛中給她拿出來帶點焦的烤玉米,灶膛的火光把姥姥的臉映得通紅,姥姥皺著眉毛吹氣,生怕熱玉米燙到她的手。
啊,想吃烤玉米了。
現在想要鮮玉米可能有點難,但庫裡應該還有去年的存貨,防備他們想吃個新鮮。
薑寧:“讓廚上泡點包穀粒,明早吃包穀粥吧。”
——“玉蜀黍”又長又拗口,還是“包穀”叫著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