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
蘇風示意喬朔停筆:“可以了。”
“迷真散”的劑量已經加到了最大,還是沒能撐完審問全場。
看來謝掌櫃出海在外沒少中毒,不然不會有這麼大的抵抗性。
不過也夠了。
謝掌櫃清醒時說的和他方才兩刻鐘內說的還真是一字不差,沒有虛言,不必再驗證什麼。
蘇風親手扶起謝寒,話音又帶了笑:“謝掌櫃,多有得罪。”
謝寒慢慢掃視屋中,目光在那手中執筆的年輕男子臉上多停了一瞬,才看蘇風:“無妨。”
效驗這般奇詭的藥物也必然異常珍貴,他今日得以親身體驗,也算人生多了一重難得經曆。
喬朔被謝寒看得發毛。
領謝掌櫃去淨房時,他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今日。
謝寒坐起來,重整衣襟,拿出懷表看時間:才過去刻鐘。
他沒問他們都記了什麼,笑了兩聲:“不知哪一位能帶我去下處歇息片刻。”
蘇風看了看喬朔:“謝掌櫃請,我來領路。”
送完謝寒回來,蘇風便命喬朔:“今次你同薑夫人去金泉府,若朝廷要出征高昌,你就留在終夏那裡,隨她同去。”
一個儀鸞衛被嚇成這般,真是丟他的人!讓他也曆練曆練!
喬朔站得筆直,卻低頭:“是!”
略等片刻,看蘇風沒有彆的吩咐,他才問:“是不是再和終指揮要些‘迷真散’?”
方才給謝掌櫃下的那些,已經是最後一點都用完了。
蘇風也想要,但:“迷真散裡,最主要的一味藥材是她偶然得來,隻做出那三瓶。這三年我到處探訪,再未尋得那種奇藥,你去給她磕一萬個頭,她也做不出來。”
他命:“此藥隻有她知,我知,你知,不許再告訴第四人知曉。”
再也做不出來的東西便不能讓上頭知道,也不能用在太重要的地方,上報時說不清。給謝掌櫃用了不算虧。
喬朔站得更直了:“是!”
……
下午六點,總督府花園開宴。
蘇風來回稟時,發誓保證他絕對沒用刑,薑寧看謝寒全須全尾地來了,也不像受過刑,便沒多問,讓妙玉來見禮:“黛玉和緋玉都叫他‘謝小舅舅’,你也叫聲‘舅舅’罷。”
妙玉答應著,上前行禮:“謝小舅舅。”
謝寒也沒推辭說“不敢”,指著身後隨從手中托盤上厚厚的幾疊書:“這是我從南海暹羅國和錫蘭山幾處帶回來的他們那裡的經書。你叫我一聲‘舅舅’,我無甚可給你的,這幾卷經你拿去看,鑽研佛法也好,閒翻解悶也好,它們有了歸處,也不枉來大齊一遭了。”
幸好有黛玉提醒他帶上。不然雲外甥女帶發修行,出家之人,他不好送表禮金玉裝飾等物,竟真無甚可送。
那些西洋書籍大多隻有一份,黛玉還沒看遍,也來不及抄寫。他心裡有親疏遠近,既是專給黛玉的,即便黛玉主動說了,他也不能再取回來,轉送給雲家外甥女。
妙玉念了聲佛,躬身相謝,令丫鬟們分批接過,笑問薑寧:“嬸娘,那我先回去了。”
她年已十七,婚事未成,還沒還俗,不好在全是酒肉的席上久坐。
薑寧令夏鴻和秋雁送她回去。
酒席擺在“近香閣”裡。
閣中早燃起數盆炭火,烘得室內如春日溫暖。
閣外是一叢叢如血色、如胭脂的紅梅,在燈火下更顯濃豔。
林如海並不自矜身份,幾乎把謝寒當親舅兄一樣款待,薑寧便不多說話,隻顧賞梅吃酒,聽謝寒用輕鬆詼諧的話語講著他那道一直延伸到胸口,長有近一尺的傷口的來曆。
她原以為,無非是有海盜襲船,他率眾殺賊才受的傷,卻沒想到,他是參與進了“錫蘭山”的王室爭奪,為助一對他有相救之恩的王子奪位,才在混戰中留有此傷。
“那王子因你之力才得王位,便沒有適齡的王姐、王妹、王女要嫁與你?”林如海給謝寒斟酒。
十一了,就一點都不想成婚?
“讓薑妹妹做媒,介紹幾個好女子給你。”他半玩笑,半認真,當麵吃醋。
薑寧嗔一眼林如海,輕聲笑了。
謝寒……他和十四年前那個如幼鬆的少年一樣又不一樣,從眉眼間,還能依稀看出舊日的影子,可看全身,卻儼然是兩個人。
人生過了這麼多年,大家都該向前走。
她已經十歲,也不再是當年那個隻能倉皇逃命的女孩子了。
*
榮國府。
用過晚飯回房,臨睡前,黛玉又不禁翻起了謝小舅舅帶回來的西洋書。
這些西洋人的想法真有趣。初看覺得荒誕不經,細看又得覺深有道理。
隻是西洋人寫書,自然是用他們的文字了。她看的這本雖是大齊文字,隻不知是誰譯過來的,讀著太生澀凝滯,不通暢。可她又不通西洋諸國語言。雖然謝小舅舅連那些國家的原本都帶了來,她又看不懂。真是巍峨寶山近在眼前,卻沒有鏟子去挖!真叫她心急!
晴雯睡覺警醒,從去年起便是她固定守夜。
她才鋪好被褥,看就轉眼的功夫,姑娘又看書入了迷,忙走過來又端來兩盞燈,拿挑子通通挑亮:“姑娘成日家和我說‘彆燈下用功,太傷眼睛’,怎麼這會子自己又這樣?”
黛玉戀戀不舍地把書合上了:“你說得是。‘為人師表’要以身作則,我不該日日勸你,自己卻這樣。”
“睡罷。”她心裡還想著書裡的內容,遊魂一樣走到床邊坐下,“明日一早讓人出去找謝姨娘,說我想學西洋諸國的文字,請她幫我找找先生,先學一國的文字便好。先生以女子最佳。若找來的是男子,不方便住進來,那我就隻能抽空出去上學了。”
她說著躺下要睡。
晴雯急得把她摟起來:“姑娘還沒洗臉擦牙呢!”
“啊?”黛玉一怔,摸了摸頭發。
哎呀,簪子好硬!
頭發也還沒拆!
王嬤嬤和秋藤早在一邊笑開了,忙帶人服侍。
……
大齊京城繁華,海外諸國前來探訪行商者眾,京中自然也有通曉西洋文字的男女。
謝歲雪做的便是各層女子的生意,很快便替黛玉尋到了一位女先生:
其父曾是鴻臚寺九品鳴讚,三年前亡故了。她是家中長姐,上有寡母,下有個年幼的弟妹,所以年過二十,一直未婚,竭力支撐家業。她從小得父親親身教導,精通法蘭西、羅刹兩國文字,對佛朗機、英吉利等其餘諸國的語言也略通一二。
其名為滕懷玉。
二月初,黛玉和這位滕姑娘在歲寧樓見麵。
兩人詳談甚歡,很快在謝歲雪和滕家請來的一位中人的見證下簽下契書:
滕懷玉隨林黛玉住進榮國府,教導西洋文字,一年束脩共銀五十兩,另有食宿和四季衣衫。
休沐日和其餘大齊官員應有假日,滕懷玉皆可出府回家探望或自由行動。如有需要,林黛玉會派人、派車護送。
林黛玉會保證滕懷玉在榮國府的人身安全、清白,並且確保她得到應有的尊重。
滕懷玉教學不得藏私,在契書約定時間內,不得同時教導他人,更不得把林黛玉的私事向外宣揚,破壞林黛玉的聲名。
黛玉在契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榮國府梨香院,薛寶釵終於解了排扣,從裡麵大紅襖上掏出了金鎖,又把金鎖送到了賈寶玉眼前。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賈寶玉念了兩遍金鎖上的字,又念自己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姐姐的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兒!”[注]
“這是個癩頭和尚送的,說必須鏨在金器上——”鶯兒連忙接話。
*
薑寧和謝寒到了金泉府。
他們在路上時,聖旨已經到了穆長音手中。
上皇終於決定了要攻打高昌。
西寧軍常備軍額定二十萬,但遇戰時,便可調動預備軍,還可在軍戶和百姓中征兵募兵。
高昌乃西域大國,二十萬大軍並不足以使其滅國。
上皇不下旨則矣,決心一下,便命穆長音全權調動預備軍和周邊各省駐軍,再行征募,集齊六十萬大軍,西征高昌。
謝寒見了緋玉一麵,又緊急回去蘭州,運送他捐助的十萬兩軍資了。
大軍一動,吞沒的糧草兵器火·藥何止百萬千萬。
他這十萬兩隻能算杯水車薪,但也確實是他真心想要出一份力。
謝寒當日即走,薑寧照舊住在穆長音的院子裡。
寒冷的春夜,熱燙的烈酒,黯淡的月光。
一切都和西陲邊塞要出征的氛圍如此相配。
薑寧坐在庭院中飲酒,不知自己是在等誰。
等穆姐姐嗎?
穆姐姐比從前更忙了數倍,未必有時間回來住。
終夏會來嗎?
戰爭——
酒杯停在薑寧唇邊,她慢慢飲下一口。
是會死人的。
腳步聲近了。
是誰?
“終指揮到了,求見夫人。”西寧將軍府的女兵來報。
“請。”薑寧望向院門。
夜已經深了,有淡淡的薄霧在空中飄蕩。
正四品指揮僉事終夏,左臂夾著兜鍪,從霧裡向她走過來,走到她的搖椅前麵,屈膝半跪:“夫人。”
或許是分開的時間太短,和去年分彆時相比,終夏沒有任何變化。
眼下直飛鬢角的疤痕仍在原處,沒有變淺,但也沒有變得更明顯。
薑寧停住搖椅,直起身子,摸了上去。
她觸碰到了終夏的疤痕,也似乎觸碰到了末世的那個自己。
她到現在也還不知道,終夏是為了什麼執意要從儀鸞衛調到西寧軍裡。蘇風拿給她的“接魂丸”便足夠終夏從六品儀鸞衛升到五品,她何必親上戰場,每日麵對刀光箭雨。
但終夏沒對她說過,她也沒有問過。
終夏望著薑寧,然後垂眸。
“彆死啊。”
薑寧聽見自己喃喃說。
一定要活著。
彆死啊。
*
一年後。
秋,高昌國滅。
護國夫人穆長音大勝,班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