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既痛,心裡又煎熬,又見王夫人來看他,疾言厲色教訓了好些,還不知父親會如何發落,本便發著熱,心中一驚、一嚇、一悔、一痛、一怕,結在一處,不上半日,竟高熱起來。
他病得嚴重,一時榮國府連棺材都備下了。
王夫人隻剩了這一個親兒子,哪裡想看他出事!不免後悔自己催逼太過。
是以,好容易等了一個月,賈寶玉傷病皆穩定了,賈政要將他挪出大觀園,她反還攔:“娘娘讓他住進來讀書,要挪出去,也該回了娘娘才是。”
賈政冷笑:“再讓他住在裡頭,才是壞了娘娘的名聲!”
王夫人哭道:“我快五十的人,隻剩他一個,老爺要催他上進,我不攔著,可總要等他把傷病養好!”
夫妻二人意見相左,王夫人又是哭又是跪,賈政無法,也隻得撒手不管。
誰知第二日,便有史家的人來,要接史湘雲回去,笑回賈母:“老爺太太說這幾年多虧老太太照管著雲姑娘。可雲姑娘已大了,家裡要替她打算,還是接回去方便些。”
賈母雖舍不得,卻沒怎麼攔,讓史家把人接走了。
史湘雲眼淚汪汪辭彆了眾人。
賈母心知,史家這是見賈家如此行事,不願再讓雲丫頭嫁入賈家。
寶玉的傷情,雖要多謝靖安夫人,能讓賈家對外說他是騎馬摔的,但林二丫頭揍人的動靜不小,家裡如今人人口風也沒有從先嚴了,隻怕滿京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或許宮裡也知道了。
這個人丟得可真不小。
可她以後連黛玉丫頭都見不著了,這些她再管,家裡又有幾個人能記她的好處?
寶玉有造化,將來襲爵,娶個好夫人。
沒造化,總不至一口吃的都沒有。
她以後,能管的管,略費事的,就隨他們去罷。
*
賈家怎麼處置的襲人和彆的丫頭,薑寧讓人打聽來了。
她是覺得襲人罪不至此,但也不會去給襲人“主持公道”。
襲人的慘狀又不是她造成的。
她還有自己的丫頭要操心呢。
“落霞、秋水都被小謝掌櫃挑中了,要去謝記當差,你呢?可想好了?”
臥房裡隻有薑寧和秋雁。
薑寧坐在臨窗炕上,把玩著腕上的碧玉鐲。
這還是十五年前林如海送的,顏色辣,肉質細,雕著芍藥含苞至怒放。
當時她是一個年輕的妾,這對鐲子稍嫌隆重了,現在的她日常戴正好。
她挺喜歡的,去年翻出來,最近常戴。
秋雁跪著。
很罕見地,薑寧沒讓跪下的奴才起來。
秋雁非要跪。
她叫了一次,秋雁不起,她也懶得再費事了。
“當年我看你是先太太使喚的人裡最好的才挑了來,你也一向儘心,差事都辦得好。你這麼聰明,應該能明白,我雖不介意老爺有新人,卻容不得身邊的人有二心。”
她看向秋雁哭紅的眼睛:“你起了心,卻一直沒動作,是顧念你我的情分,還是覺得必不能成?我已經說過,你可選的和旁人都一樣,你現在跪著不肯起,是還想求我什麼呢?”
薑寧知道她問的前一句沒有意義。
就像當年,林如海是夫,賈敏是妻,她是妾。
壓迫者想要求被壓迫者和他有真情是很可笑的。
所以,除非對方主動,她從來不強求“下人們”對她真心。隻要把分內的差事辦好且不背叛就夠了。
但秋雁執著地跪著,她覺得問問也無妨。
“說實話。”薑寧聲音淡淡,“顧著先太太和大姑娘的臉麵,我會給你個好結果。”
雖然這好結果未必是秋雁想要的。
“奴才……”秋雁張口,“是不敢。”
“不敢。”薑寧並不意外,“那現在為什麼又敢跪著不起來?”
“是覺得我仁慈心軟,你求什麼,我就會答應什麼嗎?”她笑問。
秋雁搖頭,又忙點頭,最後低下頭,把整個上半身伏在地上。
薑寧看一眼時辰鐘:“說吧,想要什麼,你知道我不愛廢話。”
“奴才想……”
秋雁閉上眼睛,一狠心說了出來:“奴才想跟二姑娘去出海!”
薑寧轉著鐲子的手略停,笑問:“你又看中謝寒了?”
秋雁脊背僵硬。
太太怎麼……
薑寧站了起來:“若小謝掌櫃願意挑你,你可以去謝記。以後你造化如何,都與我無關。你也可以拿上積攢的東西自嫁。彆的就彆想了。”
她不會給謝寒說媒,也不會給謝寒塞妾。至於謝寒會不會看上誰,想娶誰,是他自己的事。
如果秋雁真和謝寒有一段緣分,她也不會攔。
“給你三分鐘。”薑寧開始計時。
二分五十九。
二分五十八。
……
一分四十。
“我、我選嫁人!”秋雁決定好了!
“行,”薑寧自己開了臥房門,“去找林平媳婦吧。你今日就趁便搬出去,不用再進來了。”
秋雁軟倒在地上,大口喘氣。
“謝太太·恩典……”她小聲說著,慢慢爬了起來,抹掉臉上的淚水。
她也想和落霞秋水一樣,以後和小謝掌櫃進來,還能和太太親親熱熱說笑,吃太太親手喂的點心啊……
可從她對老爺起了心思開始,她就注定不能了。
她……真的後悔了。
*
大明宮麟德宮,即“東宮”。
臨鳳殿內,許皇後正與賢德妃賈元春說話:“你兄弟無故被人打折了腿,你是陛下的妃嬪,你的臉麵就是陛下的臉麵,你怎麼也不讓人去教訓申斥,就由著他們隨意了事?”
賈元春臉上一陣熱。
她隻能說:“多謝娘娘關懷,妾身母親說,妾身的兄弟隻是騎馬摔了,不是被人打的。”
許皇後恨鐵不成鋼:“咱們自己宮裡還說這話?”
賈元春忙起身告罪:“妾身辜負了娘娘的心。隻是,‘家醜不可外揚’,名聲要緊,也實是妾身的兄弟無禮在先……”
許皇後隻覺得她著實不識抬舉,叫起來安撫兩句,便叫去了。
心腹女官上前:“賈家隻是表麵光,內裡早不行了。賢德妃不識抬舉,娘娘彆看她家的女孩兒也好。”
許皇後:“賈家雖不成,陛下後宮除了我和吳貴妃就是她了,她家有女孩兒給如啟做嬪妾,她以後還能相助旁人?再有她親舅舅王總督的女兒,也堪配做如啟的正妃。”[注]
皇帝長子高如啟為許皇後所出,今年業已十五,該選妃嬪大婚了。
……
“行,我明天就去李家。”薑寧連忙讓人去李家告知她明天過去。
李世愈的次女李令智今年十四,正和皇長子年紀差不多!
現下李元成是都察院都禦史,李世愈外放為四川鹽運使,李世凜明年便翰林院散館,也有實職了。
尤其李世凜二十歲就兩榜出身,前程不可限量。
李令智的出身完全足夠做皇子正妃,而且很有可能會被選中。
薑寧覺得李家不會願意孩子入宮。
屋裡沒彆人了。
薑寧問終夏:“你覺得,大皇子不好?”
方才終夏說許皇後已打算給大皇子選妃時,語氣雖然一如既往平淡無波瀾,但她聽出了幾分……不屑?
終夏:“其母也太過愚蠢。”
薑寧懂了:大皇子和許皇後是一對兒蠢蛋。
“可他是皇後嫡出長子,若不立他,天下難服。”
這就是宗法製中“嫡長子”的天然優勢。
哪怕他是個蠢蛋,天下也會理所當然簇擁他是帝位下一任繼承者。
但若真叫一個蠢蛋上位——
薑寧眼前閃過“趙構”“朱祁鎮”等數個名字……
終夏在她耳邊低聲:“其實今上也並無明君之相,最多是守成之主。”
薑寧:“守成之主也比亡國之君好啊。”
而且開國七十年了,守成之主也不錯了。
“等著看罷。”終夏很放鬆,“做了太子也未必會登位。”
薑寧也覺得操心亡國為時過早了。
皇帝才三十。
他爺爺活了六十五,爹活了七十一了,他起碼也能活個五十歲吧?
她擔心的是:“你是上皇選定的禁軍統領。若上皇駕崩——”
其他職位還好說,禁軍統領這個位置太過敏感。
終夏突然笑了好一會。
薑寧:?
終夏伏在薑寧肩頭,仍笑得一顫一顫:“上皇以為,我是他的人,皇帝也以為我是他的人,上皇知道皇帝以為我是他的人。”
太有趣了。
薑寧卻沒笑。
她掰正終夏,看著那雙笑出薄淚的眼睛:“你要小心啊。”
終夏如同身在懸崖鐵索上,稍不謹慎就有屍骨無存的風險。
要小心啊。
*
四月。
上皇第五子從忠順郡王晉封為忠順親王,第七子被封忠勤郡王。
林家素來與這兩位皇親貴胄無往來,連禮都沒送。
全家都換上夏衫時,謝寒抵京了。
人來報信時,李令智、李令信,緋玉、妙玉和滕懷玉,還有放假的甄英蓮,大家都在晴霄院裡作詩取樂。
聽到“謝掌櫃”三個字,甄英蓮手上一重,一個“冰”字的最後一筆生生劃出了一寸。
她忙放下筆,心裡發慌,隻敢用餘光觀察旁人的動作。
黛玉推發怔的緋玉:“走呀,去見謝舅舅。”
“哦……”緋玉心裡空空地,“好。”
謝舅舅回來了。
她也快出發了。
書房。
麵對威震天下的護國公,謝寒態度恭敬,說出的話卻不算很客氣:
“既要同我出海,一應行事便定要聽我安排,護國公可行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