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恭聲:“妾身隻是愚魯,並非有意不敬先帝,且先帝在時,亦知瑞瓊改名一事,並未以此責備妾身。先帝曾說,妾身‘賢明大義,貞勇過人’,今日妾身又得皇後娘娘教導,今後必當時時自省,必不辜負了先帝謬讚和皇後娘娘今日教導之恩。”
“不敬先帝”和“不敬皇後”,她還是選“不敬皇後”吧。
“好,好……”許皇後被堵沒了話。
她胸膛上下起伏,竭力忍著怒意,不叫薑氏聽見她變粗的呼吸。
好一個“靖安夫人”!
薑寧等著許皇後的下一步:
她是會再找茬質問,還是直接罰她?
罰,又能罰什麼呢?
言語的辱罵她可以充耳不聞,身體的虐待刑罰——
許皇後對一品誥命用私刑折辱,真不怕朝中再無人敢支持大皇子?
最多是罰跪罷了。
還能讓她跪到明天早晨嗎?
許皇後當然也想到了,她其實並不能把“靖安夫人”怎麼樣。
最多罰跪一日。
這更讓她氣惱。
可若就這麼放薑氏走了,那她今日豈不白忙一場!
許皇後:“靖安夫人既甘受我教導,那便——”
一個宮女匆匆進來,在一女官耳邊回了什麼。
那女官又忙至許皇後身邊回話。
薑寧低著頭,隻能看見女官過去的裙角和地毯上的花紋,還有自己的衣服,手,皮膚上的紋理……
但她能感覺到,殿內的氣氛似乎先是一沉,又鬆了些許。
許皇後再次開口,語氣中多了兩分沒來得及藏住的得意:“靖安夫人既甘受教導,便去外頭跪著反省一時吧。”
平昌侯今日不當值,陛下去了華陽宮,太監們都不提薑氏,林少師至晚才回家,她看還有誰來救!
真有人來……
她就要看看這大明宮裡,是誰敢給陛下通風報信!
薑寧隻說:“是。”
女官領著薑寧來到了鳳藻宮前的大路上,讓薑寧跪在路中央。
薑寧一句話都沒多說,直接跪了。
大雪紛飛,很快落滿了她的肩頭。
宮人內侍往來不歇,都看見她跪在這裡。
鳳藻宮的女官在她身前三尺遠,儘職儘責看著。
薑寧手在袖中,捏了捏自己厚實的棉襖,開始回憶上一世末世之前她玩過的遊戲,看過的劇和書……
自從末世開始,她很少回憶這些。從前的美好隻會徒增當下的痛苦。從末世來到這裡也一樣。
和末世前相比,末世是地獄,這裡是比末世好些,但也僅限於此了。
但現在,因為太過無聊回想起末世前,她似乎已經不會再感到痛苦。
許多布滿灰塵的記憶解封了。
她先想起來的是“中山狼”的名字——
孫紹祖!
薑寧確定自己沒錯。
有空就打聽下這孫紹祖現在是乾什麼的!
畢竟是她第一件想起來的事嘛。
薑寧愉快決定。
她想起來的第二件事是“癩頭和尚”在“原著”中的話:
“外姓親友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嗯……
現在“原著”劇情早都亂七八糟了,和尚的話當放屁處理吧。
為避免自己精神錯亂,薑寧把有關《紅樓夢》電視劇的所有記憶都沉得更深了點。
她想起了自己沒通關的遊戲——不止一部。
她給某手遊和某手遊和某手遊……氪金的錢都打水漂了!
幸好工作忙,她還有彆的更喜歡的放鬆方式,氪得不多。
然後是做了一半的案子——這個不要再想啦!上班時最愛穿的衣服和鞋——忽略重量,現在她也穿得挺漂亮的;沒花完的存款——算了;還有……嗯……初高中課本……
北國風光,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挺應景的。
鴉·片戰爭——
按公曆算,現在是哪一年?1500?1600?1700?……總不會已經1800了?
珍妮機……珍妮機!
薑寧想起來珍妮機的原理了!
——可她還跪著呢,想起來也沒法整理。
再說,真整理好了,她願意拿出來,就像分享“番茄”一樣,分享給,“大齊”嗎?
……
大雪卷了滿地。
天已經半黑。
林如海坐在戶部衙門,麵上平靜無波,心中焦急如焚。
薑妹妹說,絕不能讓皇帝懷疑,平昌侯在宮中有內線。
——為平昌侯私心效力的內線。
所以,如果皇後恰在平昌侯不當值時令她入宮,就隻能等到他從衙門回家,發現她人不在,再入宮接人、求情。
她說,他不能懷疑皇後對臣婦之心。
但……今日下了這麼大的雪。
她一個人在宮裡,已有近三個時辰。
“家中小女體弱,今日天寒,先走一步了。”林如海笑嗬嗬與眾人拱手。
雪天路滑,他卻快馬回家。
家中當然沒有薑妹妹。
林如海隻在家裡留了不到半刻,便快步上馬返回皇宮方向。
宮門口還有一人下馬。
“平昌侯。”林如海匆匆拱手。
“你為何來?”
薑妹妹分明說不許她來!
終夏:“難得無事,想找靖安夫人吃酒,哪知她入宮半日不回。”
林如海停下腳步:“我去便是。”
隻他一人是疑心皇後之人便是!
薑妹妹也必然樂見!
隔著飛揚卷起的大雪,兩人冷麵相視。
“可我早在陛下和先帝麵前說過,”終夏向林如海走近,用平靜的語氣重複著自己說過的話,“‘我與靖安夫人相好投契,若林少師能少纏著靖安夫人,我還更樂見呢’。”
“我不去,陛下才會疑心。”她的肩膀離林如海的隻有兩寸,聲音清晰傳入他耳中,“而且,我是女子,能入後宮……”
……
林如海隻能等在紫宸殿偏殿。
終夏到了華陽宮外。
皇帝正與吳貴妃和大公主、二皇子、二公主同享天倫之樂。
終夏請見,他心中一奇,命進來。
見她不似有大事、正事要回,皇帝更奇了:“你不去與靖安夫人吃酒,還跑來宮裡做什麼?”
終夏笑道:“正是沒等到人吃酒,聽得她被皇後娘娘宣入宮中了,所以放肆來求陛下。”
皇帝便問:“皇後宣靖安夫人入宮了?什麼時候的事?”
夏守忠連忙上來回:“上午宣進來的。因娘娘宣人入宮是常事,奴才們便沒回給陛下。”
皇帝皺眉。
吳貴妃忙笑道:“平昌侯素來侍奉陛下辛苦,隻有這一位一起吃酒的人,陛下還是快開恩,放靖安夫人出宮去罷。皇後娘娘若是覺得宮中寂寞了,還有妾身和姊妹們去陪呢。”
皇帝眉頭皺得更深了,命:“夏守忠,你去同平昌侯接靖安夫人。”
皇後,哎……
怎麼越發糊塗了!
夏守忠忙領命,等終夏謝恩後,恭恭敬敬請著她走。
終夏:“內相不必如此,你們的難處我明白。”
夏守忠放心了,也不忘再給自己撇清:“我們也是身不由己啊……”
茫茫大雪裡,終夏看到了薑寧。
她直著肩背跪在那裡,雪早已落了滿身滿頭。
終夏的刀在鞘中嗡鳴。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出刀。
起碼現在還不能。
……
“你為什麼不憤怒?”終夏懷中,薑寧麵色青白,嘴唇烏紫。
她為什麼這麼平靜!
“憤怒?”薑寧冷得渾身發抖,膝蓋生疼,卻在笑,“為什麼要憤怒。”
天太冷,跪太久了,護膝還是有點不好用。
早知道該多戴一層。
可多一層又太明顯。
終夏閉了閉眼,咬緊了牙:“你還問為什麼。”
“因為我想到了……”薑寧隻用氣音說,“一開始,我隻想平安到老。”
比這更過分十倍的屈辱她也承受過。這算什麼?
“我會殘疾嗎?”她問。
會截肢嗎?
“不會。”終夏眼中含冰。
“那就挺好的……”薑寧努力把自己縮小,“你彆哭啊……”
“好冷啊……”
*
從很早以前,終夏就發現了,薑寧從來都不是暖室裡的花朵。
她雖有絕世容貌,卻像一株蒲葦。
似乎任何處境她都能接受和麵對。
她……太柔韌了。
*
薑寧睡著了。
睡夢中的她眉頭舒展,顯然並沒被今日的事困擾。
床邊是終夏握著她的手。
林如海隻在旁邊椅上坐著。
終夏對林如海視如不見。
起碼現在,她不想把這裡讓給林少師。
她是大夫……
就讓她多留一會吧。
*
十二月初九,宮中送來賞賜,無非是黃金百兩,錦緞百匹,還有人參等各樣名貴藥材數十盒。
薑寧收得心安理得。
新“內相”夏守忠親自來林府,代表皇帝慰問,並宣口諭:
今年除夕,靖安夫人不必入宮朝賀領宴了,隻管養好身體。
薑寧當然也答應得心安理得。
她還是“傷員”,直到夏守忠走,連頭都沒磕一個。
新年一過,林如海升官了。
從“少師”升為了“太師”,正一品。
三月,他又從戶部尚書調為了吏部尚書,不管從實權還是虛名看,他都真正是群臣之首了。
薑寧沒認為這也是對林家的補償。
五月,宮中出孝。
皇帝命秋日選秀,充實後宮,且給皇長子擇選妃嬪。
他又命皇長子到吏部習學:“一應事體悉聽林太師之言,要敬林太師如師。”
林如海回家後說,皇長子應得還算情願。
“‘還算’情願?”薑寧用眉筆改著圖紙,“那就是不情不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