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文森陷入深眠,腦子裡走馬燈一般放著關於將軍癡戀仙女的故事。
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從小生長在武將之家,他五歲讀書,十四歲上戰場,軍功累累,二十歲那年被皇上封為鎮國將軍。
封賞後,皇上很快把他調回京都任職。
這些年,他的親人們都死在對抗外敵的戰場上,譚家隻有他一個人了,皇上要他好好活著。
如他所料,回到京都後,他頂著鎮國將軍的頭銜卻無事可做,他每天不是在練武場揮汗如雨,就是去京郊跑馬。
有一天,他和往日一般騎馬往京郊去,和一行進京的人馬擦肩而過。
他沒有看被護衛在中間,無比招搖的香車寶馬,他被對麵那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素白袍,頭戴薄紗帷帽的女子吸引住了目光。
他打馬走過,行動間帶起的風,吹起了她麵前的薄紗,他隻看了一眼,就被她清冷的目光抓住了心跳。
他故作平靜地拍馬,假裝不經意地跑過,她被風吹起的發絲,短暫地,撩過他的肩。
速度快的讓人察覺不到,但是他察覺到了。
跑了一段路後,他調轉馬頭,問貼身小廝,那是誰?
“主子,您沒看到馬車上掛著的牌子嗎?那是國師宮的車駕。”
雖然回京不久,小廝經常在外麵走動,對京都最熱門的消息信手拈來。
“聽說開年的時候國師大人要擺祈福大陣,為了這個祈福大陣,國師宮近段時間香火不斷,不僅皇上和皇子們每天都去國師宮上香,咱們國師大人還回師門把老國師請過來坐鎮。”
“這位國師是男是女?”
“主子您這都不知道?咱們國師是位姑娘家呀。從十歲就坐鎮國師宮,今年剛好十八。”
小廝對國師宮的消息如數家珍:“當年老國師退了,咱們皇上親自去神算門請神算門掌門出山擔任國師。為了迎接這位國師大人,國師宮從頭一年就開始翻新,足足忙活了一年。”
譚文森無心去跑馬:“回家。”
回到家後,譚文森腦子裡一直想著那雙清冷的眼睛,他想知道所有關於她的事。
他以為她是國師宮的侍女,消息傳回來,他知道她是被神算門老掌門收養的孤兒,她在玄學一道上天賦卓絕,她坐鎮國師宮為國延壽,她用密法擋百萬雄師於國門之外。
她怎麼做到這些的?她又因此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他知道自己可能是想的太多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心疼她。
這一年,啟盛朝已經危在旦夕了,葉南音不僅在國師宮大擺祈福大陣,她還要去北方,深入北朝腹地。
譚文森上奏願意領這份差事。
皇上在垂拱殿見了他,跟他說了很多話,說知道譚家的不易,說朝廷內憂外患,國師大人此行非常重要,要他全力配合諸如此類種種。
三天後,他們從京都出發,他再見到她,他知道她不是他以為的國師宮的侍女,她就是啟盛朝萬萬人之上的國師大人,葉南音。
去北朝的路上,他騎著馬和她齊頭並進,偶爾距離太近,她的飛舞的長發都會抓住他的目光。
進入北朝後,她換了身黑袍,他們繞過北朝重兵的層層防守,到達北朝的龍興之地。
在北朝龍興之地外圍,見到了幾個神算門的人,他們稱呼她掌門。
這時候他才知道,神算門的人,已經在隱藏身份在這裡守了八年。
這裡,是北朝的龍興之地!
北朝的龍脈已經成形,快鎮壓不住了!
北朝的強盛,就意味著啟盛朝愈加衰敗!
連夜上山,一路上並未遇到任何士兵和守衛,隻能說明,北朝人並不知道,代表著北朝能統治天下的龍脈已經成形了。
或許,他們可能都不知道什麼是龍脈,不知道早在八年前啟盛朝的國師就在打他們龍脈的主意。
從山穀中進去,看到潛龍池中遊走的龍脈,他看到她露出諷刺的表情,她說:玄門之首如何?民心所向又如何?到底比不過……”
比不過什麼,比不過老天爺的偏心嗎?
他看著一個金色的小珠子從她身體裡飛出來,她虛弱的臉色發白,他忍不住往前兩步。
那條快活遊走的潛龍,被鎮壓下去,她說:“就看能撐多久吧。”
她走後,要留下人馬繼續在此地看守,她說,下次這裡再出現什麼變動,不用再去稟告她,到時候自己找生路逃命去吧。
她的話說的太直白,很多人都不願意留守,他站了出來,單膝跪地。
他聽到自己說:“吾起誓,吾願以餘生為您鎮守此處!”
後來,他隱姓埋名,帶著親信在此地鎮守,兩年後的一天夜裡,一聲龍吟響徹山穀,他從屋裡跑出來,淡淡的金光籠罩著這片山頭,很快又消失在山林間。
他知道,大限已到!
他沒有回頭看一眼,衝下山,飛身上馬,一路往南疾馳。
南下的路上沒看到一兵一卒,直到京都十裡外,密密麻麻的敵軍把京都圍得水泄不通。
硝煙戰火、鮮血悲鳴,他都不看不聞,他打馬衝進戰場,往城門口殺去。
他浴血奮戰,即將衝到城門口時,他看到她一身白袍,就是他初見她那一身,她從城門口飛身而去,淩空懸浮在戰場上空。
她表情冷漠又決絕,她雙手掐訣吟唱。
戰場的廝殺聲太大,他隻聽到最後八個字:以吾神魂,咒殺八方!
不要!
他無聲呐喊,她聽不到,老天爺聽不到!
她化作一場血雨,咒殺了他身後的一眼望不到頭的敵軍。
戰鬥中的士兵,茫然地左顧右看,身邊的敵軍都委頓在地,沒了聲息。
他們身上也沾她的著血,卻都好好活下來了。
譚文森,他感覺自己五臟六腑撕裂一般地疼痛,他緩緩地彎下腰,撿起那枚沾著她鮮血的國師印。
她用她的生命為代價,也隻能阻擋一時,更多的敵軍從四麵八方趕來。
皇上下令,讓出都城,所有人立刻向西南方向遷移,不能讓國師白白為他們犧牲。
神算門,也在西南方向。
譚文森捧著國師印踏進神算門的山門,發現神算門內掛滿了白幡,空中飛舞著金飄紙。
她的師父說,她不該動龍脈,動了龍脈,老天爺容不下她,她早晚都是一個死字。
她師父說,他知道的太晚了,否則肯定會阻止她!
她才二十歲!她才二十歲啊!
死的那麼慘烈,都無人陪她。
譚文森想,他想去陪她!
他除了自己一無所有,他願意以身祭天,用她的方式死去,隻祈求上蒼,讓他來生見上她一麵,即使他孤寡一生為代價。
他這輩子,從姥爺走後他就一直在想,他這一生到底是為什麼而來。
這個夢讓他明白了。
“我為追尋您而來!”
譚文森睜開眼睛,和葉南音四目相對。
“國師大人!”
葉南音心頭一顫,多少年了沒聽到彆人這樣稱呼她。
宋金陽歡喜地兩步上前:“你小子睡懵了,什麼為你而來,國師大人的?做夢呢?”
葉小美笑道:“還是咱們小姑奶奶有辦法,拍一下額頭他就醒了。”
“你小子,昏迷兩天都不醒,簡直嚇死我了!”宋金陽狠狠抱住他。
譚文森身體酸軟動不了,眼睛卻一直盯著葉南音!
她,是他獻出所有,跨越時空,都想追尋的那道光!
她的目光還是那般清冷,她看他的目光,他一下就明白,她記得他!
宋金陽嘮嘮叨叨說了一堆,半天沒人回應他,他推了譚文森一下:“你聽見我說話沒有?”
“你說什麼?”
宋金陽憋氣:“算了,哼,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
譚文森醒了,就不能在這兒繼續躺著,宋金陽扶他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拉著他出去。
“謝謝小姑奶奶!”
“不客氣。”
葉南音目送他們出門,譚文森走到門口,回頭。
“看啥呢?走吧,你爺爺專門為你燉了一鍋雞湯,給你補身體。”
宋金陽把譚文森拉走後,葉南音微微皺眉,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昨晚上做夢她又夢到那個低著頭的將軍,在夢裡,他終於抬起頭,和譚文森一模一樣的臉,還有著相同的名字。
他把譚文森拍醒,譚文森恢複了上輩子的記憶?
她能穿到這裡,她以為是因為功德和氣運,可能還有師父的把她後事安排的好。
譚文森怎麼過來的?
斷頭山那個先秦古墓、長白山潛龍池,還是和以前一樣,迷霧一般籠罩著她。
葉南音想把譚文森叫來,想問問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譚文森突然咳血了。
這下把宋金陽嚇懵了,趕緊送他去藥鋪,關晗之給他檢查身體,說他傷了心肺,好在人年輕,調養半年一年也能養過來。
宋金陽忙問:“那他以後當兵……”
關晗之嚴肅道:“調養期間最好彆累著。”
宋金陽鬆了口氣,那還行,不上前線,留在司令部出謀劃策應該不算特彆累吧。
譚文森捂住胸口,輕咳了一聲:“不用了,我就不給部隊添麻煩了,我退伍。”
“什麼?”
宋金陽一下急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這麼年輕就是團長,以後前途無量啊,你現在退伍以後怎麼辦?”
“都怪我,你要是不救我你就不會受傷,你就不會……”
“好了。”譚文森笑著打斷他:“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我姥爺,其實我沒那麼想當兵。”
“現在順其自然退下來,也好。”
宋金陽知道,譚文森隻要做出決定,肯定就不會輕易改變,就跟他當初選擇從軍一般。聽出他語氣裡的肯定,他就不再勸了。
宋金陽轉身離開,去葉渠公社,他要給爸媽打電話,聯係關係,給譚文森弄個好單位。
“你為什麼要退伍?”
關晗之深深地看著他:“我剛才說了,你的身體好好調養一段時間,不會對你的身體有什麼影響。”
“關叔,我隻是,不想當兵了。”
年紀輕輕,語氣就這般落寞,關晗之想勸他前途為重,都不知道從何勸起。
人這一生,不隻是前程,更重要的是要過的順心,開心。
“你早就有這個想法了?”
“嗯。”
想退伍的想法已久,隻是沒有一個退伍的好時機。
“你退伍後想做什麼?有決定了早點跟宋金陽說,那個傻小子這會兒肯定去打電話幫你拉關係了。”
譚文森笑著說:“我看關叔您這兒就不錯,要不我過來給您當個藥童?”
“滾你的,我這兒不要你!”
關晗之語氣有些衝:“你彆以為你自己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以後你如果結婚了,老婆孩子怎麼辦?都跟著你喝西北方?”
關晗之勸道:“男人,還是要有個正事兒乾,整天閒著不像話。”
“關叔叔說的對。”確實不能混著。
譚文森想去玉竹縣公安局,宋金陽爸媽那邊說問題不大。
他現在的團級,退伍後去一個小縣城公安局上班,不算難事。
公安局那邊不難,部隊那邊很難,司令員不放人。
譚文森在葉家村養病,部隊那邊專門派了能說會道的政委過來。
譚文森不是那麼容易被說動的人,任憑人口水說乾,他依然語氣溫和道:“確實身體跟不上,就不給大家添麻煩了。再說,退伍去地方上,也是做貢獻不是?”
政委被噎住,正在想怎麼再勸勸的時候,譚文森的爸爸來了。
“譚同誌,你快來勸勸,這事關前程的大事,可不能叫他就這麼隨意處置了,以後後悔了怎麼半?”
譚淵已經從宋家知道兒子昏迷受傷吐血的事了,他風塵仆仆地從北京趕來,看到兒子好端端地坐在那兒,他真的什麼都不求了。
“聽他的,隻要他好好活著,他樂意乾什麼就乾什麼!”
譚淵此話一出,譚文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政委頓時無話可說。
人家親爹都這麼說了,他還能怎麼勸?
“譚叔,對不住了,都是因為我……”宋金陽愧疚地低下頭。
譚淵搖了搖頭:“不怪你,我相信你當時看到文森有危險,肯定也會救他一把。”
能怪誰?隻能怪命吧!
送走政委後,譚淵單獨和譚文森談談。
“你跟我回北京,找個好單位上班,憑借你的腦子,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出頭。”
譚淵歎了口氣:“就算出不了頭也沒什麼,還有我在。”
沉默了一下,譚文森才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譚文森不想回北京,隻想留在玉竹縣這個偏遠小縣城,他已經決定好了。
離她不遠不近的距離,他正好能好好想清楚一些事。
譚淵在葉家村留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回北京。
回到家,左美紅故作關心道:“老譚,文森怎麼樣了?聽說他吐血,身體差的很?”
“哎呀,我就說吧,他命不好,克親人還克自己,早知道有這一劫,他就不該去當兵,高中畢業去鄉下種田多好,那才叫一個安穩妥當呢。”
左美紅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見丈夫不說話,她笑著說:“我這兩天能吃能睡,也不吐了,肚子裡的孩子這麼小就知道心疼娘,以後呀,你可要對咱們兒子好一些。”
“這可是你親生的,跟你前頭那個不識好的可不一樣,我跟你說……”
“閉上你的臭嘴!”譚淵厭惡地瞪左美紅一眼。
左美紅愣了,瞬間反應過來:“譚淵你腦子有病啊,我是你媳婦兒你這麼跟我說話?我肚子裡還有你的孩子呢,你這個沒良心的……”
罵著罵著左美紅哭起來,一屁股坐地上,哇哇地哭。
譚淵轉身進書房,大門砰地一聲關上。
左美紅被關門聲嚇得心頭一跳,眼淚一抹,從第上起來,嘴裡念叨著她可不能生氣,生氣對肚子裡的兒子不好。
肖楚楚躲在廚房,親媽和繼父吵架,嚇得她不敢出去。
好幾年前,肖楚楚曾經遠遠地看到過譚文森,他從軍校出來,身邊跟著幾個其他軍校生。
有個學生看到了他,笑著扭頭跟他說了句什麼。
她猜,他們是不是在笑話她,笑話她身上的補丁又多又厚,像是要飯的叫花子。
他是天之驕子,她是地裡的爛泥。
譚文森抬頭瞟了她一眼。就這一眼,讓她自卑了好久。
這回,天之驕子要從光芒萬丈的神壇上下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