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瑩脫下披風,湊近炭盆將身上的寒氣驅散,才慢步走進內殿。
“喲,我說哪來的鴨子叫,原來是四弟來了。些許時日不見,你當初那把好嗓子,怎麼變成了這樣,是被火熏得,還是哭啞了?”
她抬頭看過去,皇後靠在軟墊上,依然還有些微喘。
不知是不是兩個兒子都到齊了,她臉上帶著幾分紅暈,興致頗高。
而四皇子則比之前抽條了許多,明顯長高了,臉上的輪廓線條也更加清晰,開始進入變聲期了。
四皇子瞪著她,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怕被她嘲笑,最後又閉上了。
陳雪瑩哈哈一笑,並不會因為他的退讓就放棄,這可是難得的嬉笑話題,怎麼都不能放過。
“大過年的,四弟連句話都不說,真是好傷人心啊。”她故作歎氣。
“你們來得這般遲,還好意思挑我的理!”
終於,陸清月還是沒忍住,直接開口懟了回去。
“那不是體恤你年紀小,應當是有許多話想對母後說,所以我和陸昭特地慢慢過來的,就為了讓你跟母後撒撒嬌,哭哭鼻子。”陳雪瑩馬上回道。
“誰撒嬌、哭鼻子了?我從出生起,就不會撒嬌。從懂事開始,就沒有再哭了!”陸清月嗤笑一聲,臉上的神色十分不屑。
這句話倒是戳到了皇後的傷心事,陸家皇室這教養皇子的變態方式,讓他們母子早早分離,孩子們自小就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唯有堅強,根本不會衝她撒嬌。
陸清月說完之後,也忍不住看向皇後,似乎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那你懂事挺晚的,上個月我還看你哭來著。嚎得那個大聲啊,還哭得很醜,眼淚鼻涕一大把。四弟,不是嫂子說你,你可真是個愛哭包。從我嫁到北齊來,都看你哭過多少回了,一雙手也數不過來!”
她邊說邊攤開手掌,表示他有多愛哭。
她這毫無芥蒂的調侃,瞬間就將皇後內心的自責和難受衝散了許多,轉而生出了幾分興趣。
幼子這副活潑好動的模樣,她很少見到。
她牽掛著四皇子,四皇子也心知肚明,想要體貼病弱的母親。
可是皇家的規矩,讓他倆離得很遠,明明是親生母子,感情卻相當生疏,經常說上幾句話就會冷場。
兩人都會刻意避開某些禁忌,不想觸碰彼此的傷疤,可是以陸家這種變態環境,處處都是禁忌話題,想延伸一下都難。
雙方都想為彼此考慮,初衷是好的,但聊天一旦束手束腳,就容易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
反而陳雪瑩進來之後,處處挑著陸清月不高興的地方說,氛圍倒是熱鬨友好。
就連四皇子哭都能拿來調侃,他之前哭是為了自己死去的狼兄弟們,如今能毫無芥蒂地說出來,可見已經從那段傷感之中走了出來,透著一股安心感。
“切,我哭那麼多次,有一大半都是拜你所賜,你還好意思說。仗著背後有人幫你,就以大欺小,還放火燒我。”陸清月麵色黑沉,他顯然是覺得丟臉。
“下回技不如人,就不要先挑釁。先招惹了彆人,卻又打不過,隻能灰溜溜地敗退。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會哭得更難看,以後對彆人動手的時候,多長點腦子!”陳雪瑩毫不客氣地懟了回去,她絲毫沒有要讓著的意思。
陸清月張張嘴想反駁,但是卻說不出什麼站住腳的話,隻能將茶盞一放,起身道:“母後,兒臣告退。”
“哎,說不過就要跑是什麼道理?肯定又要躲起來哭了!”
“誰要哭啊,你瞧仔細了,小爺連眼睛都沒紅一下!”他瞪大了一雙眼睛,證明自己的平靜。
殊不知他整個人前傾,完全激動的模樣,看起來絲毫不冷靜。
“那就留下來證明自己。誰知道你這會兒是不是忍著呢,一轉身就眼淚吧嗒吧嗒掉!”陳雪瑩明顯在使激將法。
“哼!”陸清月冷哼一聲,還真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
一副他待在這兒證明自己,但休想讓他再多說一句話的架勢。
陳雪瑩沒再搭理她,轉而和皇後聊了起來。
她在現代能把白富美顧客哄得興高采烈,麵對皇後自然也不在話下,好聽話說得恰到好處,又不會諂媚,隻覺得很悅耳。
皇後原本麵對兩個兒子,其實是很拘謹的。
她不能照顧他們,十分愧疚,但又很想與他們親近,卻因為兒子們都長大了,而且性格一個比一個刺頭,根本不需要她照顧,甚至也無法與她親近。
可是此刻與陳雪瑩想談甚歡之後,皇後逐漸忘記了緊繃感,慢慢放鬆自己,還能在陳雪瑩拋出有關於陸昭的話題時,自然接過。
原本難熬的新年請安,今日竟然過得那麼快。
皇後被嬤嬤提醒了,才反應過來,已經過去一個時辰了,她幾乎一直保持著很濃的談興,哪怕她還舍不得分開,身體也堅持不住了,開始咳喘起來。
她從袖中取出禮單,道:“這是陸昭和兒媳替您準備的,裡麵除了補品之外,那些好玩兒的小物件,都是兒媳搜羅來的。您若是閒來無事,可以帶著宮人們一起玩玩,打發時間。”
“與母後說話,實在是太高興了,都忘了時間。您休息吧,兒媳就帶著他們倆擺件走了。”陳雪瑩起身告辭。
皇後立刻讓嬤嬤接過禮單,她也準備了年禮,交給陳雪瑩之後,就握住她的手,一時之間舍不得鬆開。
“這幾日都不用上朝,陸昭也有空了,明日我們再來。”陳雪瑩自然知曉她的未儘之意,馬上向她保證。
皇後立刻轉頭看向陸昭,似乎生怕長子不同意。
陸昭對上她的視線,輕輕一點頭,應承了下來。
皇後再次看向四皇子,陸清月隻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顯然不準備答應下來,胳膊卻被陳雪瑩掐了一把。
“母後放心,四弟也回來的,他若是賴床不起,就讓陸昭把他扔雪地裡醒醒神。”陳雪瑩直接替四皇子做主了。
陸清月張嘴還想說什麼,卻被陸昭推著離開。
幾人剛走出鳳藻宮的大門,陸清月就不乾了。
“你自己想送人情,怎麼拿我作筏子?”
陳雪瑩一聽他說這話,頓時冷下臉來:“才學得幾天人話,就開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了?這宮裡是你母親,我送什麼人情?你若不想孝順,就直接與她劃清關係,若想當個孝子,該陪她的時候就來,彆整這一套心不甘情不願,磨磨唧唧黏黏糊糊。”
“麵對真正關心你的人時,鈍刀子才最紮人。”
她這一通搶白,直接把陸清月給弄沉默了。
他臉色有些發白,原本滿臉倔強的神情消失了,梗著的脖子也收了回去。
“我沒說不情願,就是責怪你搶功勞。你不說,我也是要來陪的。”他硬著頭皮辯駁道,隻是語氣很虛,顯然怕再挨一頓訓。
不知為何,他與陳雪瑩作對了無數次,哪怕被火燒被踢到爬不起來,他都不覺得心虛,依然堅定決心下次還來。
可這回竟然生出退卻之心,甚至隱隱有些發怵,他總結為陳雪瑩比之前更加強勢了。
“你最好是,這幾天閒來有空就來鳳藻宮坐坐,我盯著你啊。看你是不是說大話!”陳雪瑩輕哼一聲,語氣也緩和了些,不過話語裡還是沒有放過。
陸清月抬頭,悄悄打量著她的臉色,見她沒有黑沉著臉,才放心嘀咕:“你方才在鳳藻宮說話那麼好聽,怎麼一出來就窮凶極惡的。跟被誰咬急眼了似的!”
說實話,方才看著她與皇後聊天,陸清月都以為陳雪瑩被掉包了。
她竟然有如此溫柔討喜的一麵,蒼天可憐見,他是頭一回看見。
之前哪怕麵對陸無極,陳雪瑩也是插科打諢居多,話語裡還要陰陽怪氣一下麗妃,總之是能感覺到其中的不滿。
但麵對皇後時,她簡直像個善男信女一般,都快佛光普照了。
“彆人對本宮什麼樣兒,本宮就對彆人什麼樣兒。你若是覺得我凶狠,就拿麵鏡子照照,看看自己是個什麼缺德模樣!”陳雪瑩轉頭,衝他展顏一笑,說出來的話依然相當不友好。
聽著這熟悉的帶刺話語,陸清月徹底沒脾氣了。
得,這個味兒就對了。
“今日為了緩和氣氛,本宮說得口乾舌燥,你們倆連個擺件都不如,擺件至少好看,你倆就是木頭樁子,還沒有一點眼色,都不會倒杯茶給我潤潤喉。明日萬不能這樣了,回去之後必須預想好一個話題,明日請安時與母後交流。”陳雪瑩說這話的時候,語速有些急迫,能聽出來聲音都有些啞了。
“憑什——”陸清月張嘴就想反駁。
陳雪瑩一低頭與他對視上,瞬間激動的少年,就縮了回去。
“知道了,不過不要太指望,我哪懂你們女人說得那些。”陸清月仍然不服氣。
陳雪瑩輕哼一聲,“那是因為你蠢,才聽不懂。聽不懂就學,學不來就說說自己的事情。母後與你分彆多年,肯定對你的事情非常好奇,你給她彙報彙報?你不會愚笨到自己做了什麼,都說不清楚吧?”
“誰蠢了?大哥,你怎麼不說話,堂堂太子就任由一個女人擺布嗎?”陸清月隻好求助援兵。
一直充當背景板的陸昭,瞬間被兩道視線鎖定。
“小弟,戰場上打不贏認輸不丟人,但是打不贏不承認還想請援兵的,才丟人。”陸昭忍不住教育他。
這句話乍聽起來,驢唇不對馬嘴,但是陸清月立刻明白,這是在點他呢。
“誰說我輸了?明天你們就瞧好了吧!”陸清月見大哥不靠譜,直接轉身溜之大吉。
他才不要繼續待了,接下來肯定就要夫妻聯手了,上回大哥大嫂齊心協力,把陸清風整得灰頭土臉,他才不像二哥那麼蠢。
陸昭見他跑走了,悄悄鬆了一口氣,認為這事兒翻篇了。
結果他一扭頭,就對上了陳雪瑩似笑非笑的眼神。
“太子殿下,他跑得快,我管不著。不過我們倆可是一塊兒回的,路上你就認真想一想,等用膳的時候,仔細給本宮說說,你明日準備聊什麼。”
陸昭輕吸一口氣,他怔怔地看著陳雪瑩,沉默片刻,忽而極其認真地開口。
“太子妃,孤一直覺得這支鳳凰花釵很配雪景,實際上更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