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一個奇妙的巧合。
現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教授,安德烈亞斯·維薩留斯出版了《人體結構》,奠定了解剖學的基礎。
程丹若這輩子,就出生在1543年,一年,哥白尼逝世。
換言之,1557年動一場手術,並沒有那麼超和不可思議。
程丹若覺得可以賭一賭。反正截肢的風險樣不小,也可能因失血過多或感染死。
短暫地放鬆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縫合中。
一針一線,燭光搖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爾的,她抬頭看一眼錢明。
他不止傷處敷了麻藥,為保持不動,還另含了洋金花鎮靜止痛,故意識有些不清醒。可中藥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劑,時不時總會抽痛,導致手臂牽動,影響縫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摁住了錢明的胳膊。
程丹若詫異地抬頭。
謝玄英解釋:“我讓李護衛帶人巡邏去了。”
他用劉海平等人,卻不等於信他們。客棧裡有老師在,事態未明,謝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讓護衛班巡邏,以禦宵小。
沒人能確定,海盜團夥已無漏網之魚。
小心駛得萬年船。
然,奔波一天,謝玄英也困倦難當,恐自己睡去,乾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針線,道:“謝公子,頭風塵大,常裹挾風邪,貿然靠近病人,易引發風毒。”
風毒,就是破傷風的中醫說法。
在古代動手術,破傷風是繞不過去的麻煩,隻能儘量保持衛生,多用溫消毒器具。
“請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再來。”她說,“勞駕。”
謝玄英略微尷尬,趕緊收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換衣,程丹若則夾起準備好的紗布,迅速擦拭傷,並用調配好的生理鹽水清洗。
一刻鐘後,他換上青色直裰來。
“按住他。”程丹若抬頭,看見是綠色,趕緊多看兩眼,“快好了。”
“嗯。”謝玄英摁住錢明的肩頭,餘光瞥過周身,微微納悶:沒見血汙啊,她在看什麼?
程丹若收視線,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謝公子待兵卒如手足,應當很受底下之人愛戴吧。”
謝玄英抿抿唇,答說:“我隸屬錦衣衛,不曾帶過兵。”
程丹若訝然,但縫合打結都是肌肉動作,手下功夫一點沒慢:“真看不出來。”
“我隨老師學詩文經義,武藝不過強身健體。”謝玄英答完畢,方覺奇怪。
過去他女子說,難免再三顧慮,唯恐失禮冒犯,可與她說卻十自然,好像與男子閒談,放鬆自如。
程丹若卻不覺有異,瞥他眼,心想:敢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窩海盜,還毫發未損?
要不要這麼逆天?!
謝玄英答完,著實忍不住,詢問道:“我知刀傷深者,可以針線縫補,然未過斷肢再續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嗎?”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隻是人有經絡萬千,不是縫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頓了頓,忽道,“八歲時,我就試過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亂廣為人知,但在大一帶,常有瓦剌進犯,若況不嚴重,京城怕難以知曉。
“我八歲那年,隨母親歸寧去鄉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壯皆出禦敵,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過後,他被人拖來,身上已經七零八落。”
曾教她騎驢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學過武藝的小舅舅,第一次殺人後,表揚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現在她麵。
他自知性命難保,懇求族之人找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屍下葬。
一個堂兄翻找屍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當時,程丹若已經用才學針灸為他止血,看到斷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說,我為縫合斷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說,“讓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運氣好,村子裡死的人太多了,大家隻能選擇救輕傷的,像這樣的重傷不過等死已。
無人阻攔,她就動了手。
“我他的斷手和斷腿都逢好了。”神經縫合完畢,程丹若開始處理皮膚,這最簡單,她做得飛快。
“手上的經絡恢複通暢,他甚至可以彎起手指,但腿上的傷太大,我力氣不夠,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傷腫脹,血液無法流,我隻好重新切開,大概就是那時候,風毒入裡,夜裡就死了。”
空氣一時靜默。
她鬆鬆打結,完成了最後的步驟,起身一笑:“雖如此,卻無人怪我,祖誇我孝心,讓舅舅體麵地離開。”
說起來,她父親略微迂腐,母親卻是典型的大女子,忌諱沒那麼多。
“所以後來,我又縫好了一個表叔、一個表嬸,還有一個表哥的屍身。”女子碰屍體,自然有違禮教,可為親人收斂屍身,又絕對有可原。
再說北方邊境多戰事,沒江南山東講究,鄉裡鄉親的,又不礙著誰,最多心裡嘀咕兩聲,覺得這姑娘性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哪怕陳知孝都沒法說什麼,彆說謝玄英絕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澀聲道:“抱歉。”
“都是過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錢明,微微一歎,“說錢護衛堂仍在,家中還有妻小,希望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傷,若有萬一,謝家自會照拂。”偌大個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謝玄英不當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臉頰。
方才她半邊麵孔隱於陰影處,竟未發現她的右頰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憶湧來,謝玄英心中一個“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傷?
,